第47章 羽府黑牢

北地春天虽来得迟,却来得急,仿佛昨日刚刚除下厚厚的夹衣,今日便穿上了料峭的春衫,满天的日光明晃晃的,竟是有了初夏的味道。

羽翎府书房窗边的长榻上,一个人一身单衣的人阖目睡着,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夹被,薄被下勾勒的身形线条十分修长,那乌黑的发更是秀长,直拖曳到了地面上,柔软凉滑的样子,竟如一匹墨色的流瀑。

正是那拓跋府督。

门边有轻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轻微,却仍然惊醒了榻上的人,拓跋览眉峰微蹙,便睁了眼,将手掌在额前遮挡着窗外的天光,问道,“谁?”

“还能有谁?”邵之剑进来,没好气道,“如今这偌大一个羽翎府,每天坚持不懈到你眼前讨人嫌的,除了我还有谁?”说着将手中一只汤碗递给他,“自己喝。”

拓跋览将手掌移到眼前遮住眼帘,闷声道,“拿走

。”

“赶紧喝了吧。”邵之剑在榻边坐下,“你看看你那脸色,跟个鬼也不差什么,昨晚又睡不好是不是?今天喝了这个再无用处的话,明天我给你调息香吧,那东西虽然不好,总强过你一日一日这么煎熬。”

拓跋览默默不语,坐起来自己把那汤接在手中,汤里放了几样药材,扑鼻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药味,他屏住一口气,将那汤一气灌了下去,又把空碗重重地放在榻边小几上,吩咐道,“喝完了,你走吧。”

邵之剑道,“你不去看看他们俩吗?那黑牢着实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两个人不管怎么说,与你情份不是一般。扔在那里不闻不问的,岂不让人齿冷。”

拓跋览想了一想,将榻边那木屐趿在脚上,起身道,“也罢,今天去见见他们。”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他,“你要来么?”

邵之剑猛烈摇头,“你把人放出来我才见。”

“那可有得等了。”拓跋览凉凉地笑了一声,脚上那木屐踩在地上喀达作响,便慢慢地去了。

拓跋览走到园子尽头,在一座假山前立定,在那山石上拍了几拍,便露出一道暗门来,里面是一条细长的通道,拓跋览俯身进去,只觉扑面一阵冷风,衣袖外的皮肤都起了一层寒栗,不由有些后悔,没披了一件外衫过来。

那通道走到头,便是一层极其阔大的一层,两边隔出了一间一间密闭的囚室,看守的府卫见他过来,忙上前行礼,拓跋览背着手吩咐,“带我去见他。”

府卫茫然看了看他,又立时恍然,引着他匆匆走到尽头的一间,拿钥匙开了门,里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拓跋览皱眉道,“取烛来,把门关上。”

那府卫连忙照办,拿了一支儿臂长的油烛插在壁上,火光立时把小小的一间囚室照得明光通亮,便露出蜷在墙角的一个人来,那人想是关了有些时日,身上衣物污脏,连头发都是乱蓬蓬的,看见拓跋览进来,脸上立时露出渴切的神色。

府卫搬了个椅子过来,拓跋览嫌弃地看了看那把椅子,仔细地笼了袍角坐下,向他道,“想明白了么?”

那人扁了扁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臣早已知错了。”

竟是路春。

“知错?”拓跋览勾起嘴角,讥讽道,“你做下这事时难道不知是错?”

路春一滞,又扁了扁嘴,闭上嘴巴。

拓跋览往后靠了靠,翘起一足,那木屐就在足上晃晃荡荡,他上下打量路春,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么办么?”

路春越发郁闷,想了想还是点头,“臣不敢欺瞒府督。”

拓跋览哼了一声,冷笑道,“却还算老实。”往前探了探身,“可怎么办呢?人家不承认向你传过下令斩杀的府督令,如今你二人都是空口白牙没个凭据,便只好都关着了。”

路春愤愤道,“碧环那夜来寻我,说得明明白白,府督震怒非常,下令立即斩杀顾三,尸……尸体不能留在府内。臣还算是多长了个心眼的,才去求见府督,要换了个不长心眼的,只怕手起刀落杀了也就杀了。”

拓跋览讥讽道,“怎么说得你十分有功的样子……杀便杀了,又怎样?”见路春被堵得无话可说,又问,“怎么不说了?”

路春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续道,“臣去求见府督,邵医使说您昏迷未醒,病势沉重,让我天塌下来也不许前去聒噪

。碧环一向代传府督令,臣如何想到她竟有这么大胆子……”

拓跋览听得十分认真,点头道,“然后呢?”

“臣……就把她带……带出去……”路春郁闷道,“放了。”想想又往回找补,“本来……本来也是打算带出去杀了的。”

“怎么带出去的?”

“就给她弄了身我的衣服,穿……穿着就带出去了。”路春闷闷说着,心道这事您老人家不是问过了还问毛问。

“你让她走她就走了么?”

“不走难道等着杀头?”路春一句话脱口而出,见拓跋览脸色不善,想了想又道,“其实原来也不肯,问我您是不是醒了,是不是真的要杀她——”

拓跋览往后靠了靠,手掌慢慢收在身侧,“你怎么说?”

“我……我当然说是。”路春怯怯道,“初时她也是牛脾气上来,说要杀便杀,后来臣说……说府督今日病得不轻,心情着实不好,要是以后府督后悔今日杀你了,你的小命还回得来么?然后……然后她就跟我走了。城门的人都认识臣,连夜就出去了,我让他去找兴城守备刘据,让刘据送她回南边。”

“怎么不找顾佑诚?”

“猜……猜到府督会去堵他。”路春越说越是心虚,便把脑袋耷拉下去。

“所以你连刘据的身份都告诉她了?”拓跋览哼了一声,“路大人近来也不知吃了什么,胆子竟是越来越肥壮了。”

路春一滞,讷讷道,“反正……反正那刘据原本也是她顾家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也没什么打紧。”

“路大人跟了本督这么些年,本督竟是今日才发现大人口才还不错。”拓跋览问完了站起来,冷笑道,“本督什么时候有过后悔的事?着实蠢材,接着呆着吧。”

“这黑牢呆得着实气闷……”路春腆着脸道,“不知,不知府督要把臣关到何时……”

拓跋览垂首看他,嘲笑道,“你还想出去?不管碧环有罪无罪,你都是不遵府督令私放人犯的罪过,这种罪过沾上了你还想出去?路大人是把府内家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路春挣扎道,“臣……臣毕竟是自己回来的……”

拓跋览哼了一声,“府内家规说过自举罪过能减罪么?”

路春怯怯道,“说……说过……”

拓跋览一滞,“本督却不记得了。”说着回身便走。

“府督且慢!”

拓跋览停步回身,“怎么?”

路春从怀里摸出一物来,捧在手中,“上回府督病着,臣又是着急又是后悔,竟然忘了,这个……让我转交府督——”

那黑漆抹乌的脏手上捧着的,竟是一块十分莹润的白玉,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这北边朝中人都知道,这东西虽看着不大,用处却不小

只可惜再怎么有用,对有些人来说仍是多余的——拓跋览寒凉的目光落在上面,心中便渐渐生了一种恼怒来,探手将那白玉拿在手中,掌中立时生出一丝寒凉的冷意,这冷意透过指尖渗入心口,把心中的恼怒又燃得旺了一些,拓跋览举手便将那白玉砸在墙上,头也不回地去了。

路春见那玉贯在墙上弹了下来,又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还是落在他脚边,便伸手拾了起来,那玉质十分坚硬,竟是分毫无损,路春用袖子擦去玉上尘土,叹了口气,便又塞在怀中。抬头见那看守府卫进来取油烛,忙道,“且给小爷留着,黑漆漆的是要闷死我?”

那府卫一滞,“大人……这里是黑牢。”

路春翻了个白眼,“府督只命你点烛,有让你收么?”

“却……没有,可是这里是黑牢……”

“没有就行了,”路秋打断,“等府督审完碧环再收吧。”

“没审。”府卫道,“府督压根没进碧环姑娘屋子,已经——”边说边指了指头顶,“已经上去啦。”

路春愣了一下,突然便笑了起来,“那赶紧把油烛给小爷留着,告诉你,莫犯傻,小爷可是马上就要出去的人!”

路秋守在黑牢门口,见拓跋览出来,忙把手中披风给他递给他,“府督去见路春了?”

拓跋览唔了一声,把那披风笼在身上,黑牢寒凉,他就在下面呆了这么一会儿,便是遍体生寒,如此和暖的天,竟仿佛在胸内藏了一块冰。

“府督信他么?”路秋问,见拓跋览往前走着不说话,便道,“臣信路春。”

拓跋览哧笑一声,“春夏秋冬四个人,路夏死在了昆仑山的大雪里,路冬被人打成了废人,如今只剩了你和路春,他便是真的叛出府去,看在死掉的路夏和废了的路冬的份上,我也不会要他的命,你且放心。”

路秋眼眶不由发热,“臣代路春谢……谢过府督。”

“你在这儿等我什么事?”

“南边有信来。”

拓跋览一边走一边系着披风带子,口中问道,“说什么?”

“淮安顾氏昨日请了在家的族内宿老,果真处置了顾三。”路秋回道。

拓跋览闻声停步,侧身问道,“怎么处置?”

路秋把手中一个竹筒捧在手里,弯腰递给他,口中回道,“免了顾三顾氏家主,让顾三堂兄顾岭安做了,顾佑诚命顾三去黛山洗砚庵禁足思过。”

拓跋览从袖中伸出手来,接了那竹筒。

路秋偷偷看了他一眼,续道,“还……当众打了几十板子。”眼前那只雪白的手猝不及防地抖了一下,那竹筒便滚在地上,路秋忙弯腰拾起来,托在手中递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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