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陈酿
拍了拍身上的灰,默槿在门外蹉跎了一下,抬手敲了三下门:“陆绮,你在吗?”
从药石阁回来,陆绮一路上就不怎么搭理她,直到默槿开口喊她的名字,柳博铭才告诉她,陆绮走得飞快,这会儿都看不见人影了。被柳博铭送回房中的默槿总觉得陆绮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一时间坐立难安,连枕头下的字条都忘记了。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过来找陆绮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她一路走来着实不容易,若不是有点儿功夫傍身,恐怕就不仅仅是摔一跤,那么简单了。
见屋里没人应答,默槿又敲了两下门:“陆绮,是我,默槿。你在吗?”
依旧是没什么动静,默槿也不着急,既然已经决意要来问个清楚,她便不会无功而返。默槿摸索着,走到石阶旁,慢慢坐了下来,用大氅将自己裹住,以抵御十二月的风寒。大氅内,默槿用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膝头,下巴也垫在膝盖骨上,默默地听着远处孤零零的鸟鸣。
大约是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默槿等得双手、双腿都要冻僵了,背后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陆绮脸色并不是很好,但当她看到默槿的背影时,还是叹了口气,走出去将她扶了起来:“倔脾气…”
默槿看不见,却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无奈,她跟着陆绮进了屋子,刚坐下,一杯热茶便送到了她手里:“这是白茶,喝吧,不会叫你睡不着的。”陆绮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杯子被她捧在手里,左右转了又转,默槿才开口,道:“为何你不能与我同去?”
陆绮就知道她是来问这事儿的,偏偏她如今最不想说的,也是这件事。但很明显,默槿并不打算因为她的不想说,而放过她。
将杯中已经温了的茶一口饮下,陆绮道了句“稍等”,自己走了出去,默槿听到小屋后院一阵“兮兮索索”的声音,半晌,才感觉背后一凉,陆绮推门进来了。
“这酒我也不知道埋了多久了,今日便喝了吧。”说着,将小酒坛放到了桌上,小心翼翼地解了绳子,打开了封泥巴,又将默槿手中捧着杯子拿了过来,走出门将里面的茶水都泼了出去。
小酒坛上最后一层厚布,被取了下来,陆绮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有一点点没收拾干净的封泥掉到里面去。
方才封泥被拍开的时候,默槿便嗅到丝丝酒香,如今最后一层封布被打开,酒坛内绵密的酒香就像有实体一般,将整个小屋都填满了。
“这是…”默槿不怎么饮酒,但在宫中她尝过的好酒也数量可观,这酒一闻便知道是在地下埋了多年的好酒。陆绮给两人杯中都倒了八分满,然后将默槿的那一杯放在了她面前,自己举起茶杯碰了碰她的杯子,一仰头,竟然全部灌进了嘴里,呛得她直咳嗽,连眼角都红了。
默槿只能听到她不舒服,站起身刚想去扶她,被陆绮一压肩膀,按回了椅子上:“咳咳咳…你想知道、咳咳,知道原因,先陪我,咳咳咳…把这坛酒喝了,咳咳…”
茶杯原本还有些暖意,如今里面换成了酒,摸着连外壁都是冰凉冰凉的。默槿双手摸到杯子后,先是放在鼻下闻了闻,而后也一口气灌了下去。确实是好酒,饮下后都泛着甘甜之味。
“这是什么酒?”她将杯子向陆绮的方向倾斜了几分,让陆绮看到自己已经喝完后,又继续问道,“为何今日突然要与我喝酒?”
陆绮听到这话,脸色几乎又白了几分,端起酒坛分别给两人满上后,又是用自己的杯子碰了默槿的:“继续喝,喝完,我就回答你。”
默槿摸着杯子有些犯难,她从未喝过如此多的酒,真不知道一会儿喝完了,还有没有精神再听陆绮说话。但她也感觉到了,陆绮今天这架势,是不喝完不准备回答问题,自然也没想着让她走,默槿一咬牙,将杯子里的酒又一口闷了下去,这回便感受到之前陆绮那般咳嗽是为什么了,酒味确实有些辛辣,但回甘也证明这酒实属佳品。
两个姑娘年,一站一坐,就这么生生将一坛酒喝了个干净。默槿能品到酒味,看不到的,却是这坛女儿红,在白瓷茶杯中微微泛着明黄色,透明清澈。
十几杯下肚,陆绮看东西已经有些重影了,她也摸到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茶杯中还剩一口酒,她一只手臂撑着桌子,一只手摇椅晃地,将茶杯举了起来,道:“默槿,今日、师兄…师兄那一跪,我便知晓,原来…他早已将你放在了心里。”说完,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小桌另一侧的默槿被这句话震得连手上的杯子都端不稳,径直砸到了地上,可茶杯碎裂的声音并没有惊醒两个酒醉的人,陆绮已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眼角还带着泪珠,而默槿坐在椅子上,活像是被封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的。
“陆、陆绮,你刚刚说什么?”默槿颤抖着双唇,还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静谧。
默槿摸索着站了起来,将放在一边儿的大氅展开,披到了陆绮身上,自己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还不忘给她带上了门。
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默槿慢慢平静了下来,屋外的冷风吹过,她只走了十来步,便感觉身上的温度全部被这夜里的寒风带走了,她想走快些,却直接被绊住,整个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左手小臂一阵酸麻之后便是火辣辣地疼,默槿估摸着应当是摔破了,她突然觉得心底里一阵悲凉之感油然而生,竟生出一丝厌世的情绪来。撑着青石板好不容易站了起来,默槿突然笑出了声,一开始是无奈的苦笑,后来演变成狂笑,最后声音减弱,她蹲在地上竟哭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默槿感觉自己只有心口处还有点儿热乎气,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里,要不是她与陆绮的住所之间的这条路,她走过许多遍,可能连自己的小屋都回不去了。
屋内火盆燃了一半,小屋内还算暖和,默槿直接摸索到火盆边,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向前探了一段距离,借着热气取着暖。
柳博铭对她的情义,她自然是明白的,早早地在内谷的时候,她便明了了。只是她从未说破过,即便几次情迷,也没有丝毫逾越之举,说白了,她并不相信这世间的情分,还能与她默槿,有什么关系。
默槿一直以为,柳博铭应是和陆绮在一起的,而不是整日思索着如何报仇,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自己。更不用说她如今双目已眇,可能连报仇都困难,又有什么资格谈及这人世间的情分呢?
苦笑着摇了摇头,默槿站起身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后,走到床边儿摸出枕头下的那张字条,现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即便知道了柳博铭的心思,也明白了陆绮的难处,可她依旧是只能做个恶人,就当这些事儿,她全都不知道。
深呼吸了几口气,默槿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右手食指细细地抚过字条,连续摸了好几遍,默槿才将字条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脑中拼接出来,大约是一句话:“好生休养,日后再来接你回宫。”落款处,若是旁人来看,即便是字儿,恐怕也认不出来是什么,可默槿只摸了两遍,便确认了其中内容,那是…唐墨歌亲笔所写的,他的名字。
明白了字条上所写的内容,默槿只觉得后背出了好些冷汗,方才的酒劲也全散了。
纸条是茶摊上那人留给自己的,默槿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传信的人来去太快,她根本没什么地方能够判断这个人的路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唐墨歌从自己出宫开始,就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挑选那个时候来给自己送字条。
能做出判断的,只能是那人身上毫无杀意,也就是说唐墨歌的目的,真的是要将她“接”回宫,而不是在宫外杀人灭口,但这些人也没有选择在路上直接动手,这点又十分奇怪。
默槿右手食指曲起,一下下有规律地敲击着床沿,突然明白过来其中的脉络,唐墨歌现在不选择接自己回去,要么是因为宫中也没无人能治好她的眼睛,要么是因为…宫中现在也不安全,而这个不安全,很大程度可能来自于柳博锋和陆天欢。
可再往细想,默槿也没有什么思路了,她又拿起了那张字条,最后又用双手摸了一遍上面的印记,确认过字条上的内容没有什么遗漏之后,默槿直接将字条扔到了碳火盆中。
她不想在自己身边,留下任何与唐墨歌有关的东西。思及此,默槿将手从袖口探了进去,先是摸到了方才摔到时擦伤的地方,在向后,摸到了一处皮肤凹凸不平的地方,那是唐墨歌留在她身上的,齿痕…
默槿有想过直接拿刀将那块肉挖下来,可当真的凝水为刃握在手里的时候,她却放弃了,她需要这个印记在自己身上,以便不断提醒唐墨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简单处理了一下消息上的伤口,默槿躺回到了床上,之前因为惊恐而散去的酒劲儿这会儿又冲到了头顶,她迷迷糊糊地卷了卷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