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 罗常之问
罗不起此刻才算是真正听懂了常阁老的话,不甘?她怎敢有不甘呢?率土之滨皆王土,她一介书生,怎敢呢?
罗不起向着常乔做了一揖,抬头温雅的笑道,语气平缓,带着点点的冷淡,说道:“常阁老,大王待臣有知遇之恩,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躬耕乡野,若无大王,臣何以至此与诸位俊杰,共商国是。臣忠心大王,岂敢有稍微怠慢,大王之恩遇,非臣殒首所能上报也,自臣随大王以来,未曾有半分纰漏,夙夜忧虑,以恐伤大王半分名节。”
常乔眼神凝视着眼前这人,态度恭敬,温文尔雅,面目平平,却是一个滑不溜手的硬角色,她不动声色的仔细观察了罗不起,忽而,轻抚衣袖,面带惭愧之色,内疚的说道:“本官见回来之时,气氛凝重,不过与罗大人开一个玩笑,岂料罗大人如此认真,倒是惹的不是,还望罗大人见谅,不过,臣子之职责,莫过于为君分忧罢了,罗大人,你说,是吗?”
“常阁老见笑了,我罗不起这人,实在是有些看不清场面,不知是阁老与臣在说笑呢,臣忠于大王,平常与这事最是认真不过了,倒是变成了如今这般,开不得本分玩笑,如此说来,臣实在是惊蛇之态啊。”罗不起落寞的说道,神色几分忧愁,竟也真真为这张素若白纸的面孔,平添几分颜色。
“罗大人一腔忠君之心,怎可妄自菲薄,老臣实在欣慰,北唐能够有似罗大人一般的纯臣所在啊,如斯臣子,北唐哪能不强盛。”常乔兀自感慨道,言语热切。
“为官之道罢了,阁老见笑呢。”罗不起面上带着羞赧,颇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从远处看去,相谈甚欢,上下相合,不见半分被彼此肉麻到的感觉,也是一派和睦景象,只是不知,是不是内里也若表现的一样罢了。
到了两人分离时候,相对不舍,黏黏腻腻的好似将要分离的情人儿一般。
常乔挥手作别罗不起,目光远远的看着罗不起渐行渐远,眼神沉沉,面目渐渐冷峻起来,她初时的表现可是不若她所说的那般忠君爱国,若是如此,又怎会在入殿之时不言半语,纯臣作态可非如此,又或许是说,罗不起爱惜羽毛,不敢讲真言呢?常乔暗自思索,不过,在她的心里,罗不起这人,却也烙下了痕迹……
罗不起知晓,在刚才的过程之间,常乔发现了什么,可是,那有如何?她于北唐未有半点辜负,于朝野亦是尽心尽力,唯一一点,就是她对王权,并不是盲目的听从,毕竟,如今的朝代,是分裂的,混乱的,那个王朝可以真正的说自己是承天命而生,虽然北唐,有着天命之子,可那些,只不过是唬唬愚昧者的。
天下大同,不过是造梦寰宇,给一个期望让愚昧苟且得活,顺遂权柄而已。
上兵者谋,下兵者攻,不战而屈人者胜,兵法同样可以用在朝野之上,帝王之术,攻心为上。
延和血祭,是青阳帝对着各国的威慑,告诫她们,她并非如今已然褪尽锋芒,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与青阳肃而言,她的逆鳞一直是郑宓,当年章台这样,如今延和亦是如此,江山美人,为贪图,为情欲,也只不过是欲望罢了。
作为文人,自然也是有着傲骨的,再是艰难,骨子里的娇矜,也会不由的显现,她,呵,罗不起扶额叹息道,她再是如何也不会像常阁老一样,将身家性命都齐齐交给北唐,不留一丝后路。
这便是她一直所要保留的,乱世出英雄,这就造就出天下局势多变,九州如此广大,天下英才数之不尽,为权为美色,或者,非同上者一般,但都为贪图。
想要在乱世之中活着,她,保留了很多。
因为她等待一个机会,让她足够光宗耀祖的活着。那时,她估计可以毫无保留的拼上一把,罗不起如是想到,可是,如今,她,害怕,不愿啊。
青阳肃此人对她有知遇之恩,她自当奋发,可,青阳肃这人又颇为心机叵测,或许,这是青阳王室素有的天赋吧,疑窦残忍。
罗不起生于草野,素人一位,祖祖辈辈都是佃民出身,若不是她母亲偶然之间救了一个落魄世家女,怎会出来一个读书人?也免不了,面朝黄土,挥汗如雨的日子。
成为士族,是她们家族鱼跃龙门的机会,她珍重有之,岂会以一己之思,来破坏她。
母亲离世之时,面容枯槁,百病缠身,自从当年父亲死了后,母亲的身子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或许说,父亲的死,抽去了她的精气神,罗不起的心仿佛在淌血,那件事以后,这个家就散了,若不是那时她年幼,母亲……无法抛下稚子……
可有些事,再晚,也注定要到来的。
罗不起眼眸低垂,神色带着几分苦楚,她再是早熟,也还是一个未及笈的孩子,她眼神看着母亲攥着她的手,手上带着多年劳作的痕迹,常年累月麦子割破的沟壑之中,好了又好的地方,皮质层比别处更为深厚,手指母亲一双手紧紧的攥着她,语气艰涩,眼睛一眼不眨的注视着她,说是注视,也只不过是看着罢了,母亲那时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样子,两眼无神,浑浊幽暗的眸孔,就这样木木呆呆的,却平添了苦涩,和末路的平淡。
语气带着哽咽,调也乱着,说:“尚理,我罗家世代为农,若不是当年与品之有救命之恩,我罗家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让你进学,是娘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我罗家未来是否可以免除佃民身份,就靠你了啊。娘这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所求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你们未来不要像娘一样,一辈子看别人脸色,耗掉一生……”说完,她慢慢的合上眼。
罗不起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气息一点点的消失,直至身体再无丝毫热气,她恍惚间,升起一种浓重的寒冷,像是冬天,无意跌在冰窟一样,冰水冷冷的钻进骨子里,身体不自主的发着颤抖,牙齿磕巴抖动着,心像是泡在水里过后,灵魂都被冻结了样子。
老泥房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是不是柴火炸裂的“卡兹”声音。屋里头的烛火,缓慢的抖动着,飘飘忽忽的,带着墙壁上的影子,从扭曲又到端正,又从端正到残破……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不起慢慢的动了下僵硬的身子,缓缓放过母亲冰冷的手。心不停的抽搐着,她的头沉重的点了点头,眼里慢慢的流着泪水,声音哽咽的答到:“娘,尚理知道……尚理知道,尚理会好好进学的,定不会辜负母亲期望的。”说完,就跪在地下,头狠狠的砸在地上。
寂静的屋里,磕头声咚咚作响,农家屋,不是青石砖堆砌而成的大瓦房,它是生于泥土的,带着土地一贯的软黏,和腥气,就这样慢慢的钻进罗不起的呼吸里,罗不起觉得,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种味道,湿润黝黑,带着一种浓烈的绝望孤独,她真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九州的波涛已经出现,中原早就不安定了,各路大小诸侯都想要来分一杯羹,充实自身,这里面自然是少不了争斗的。
三大诸侯国如今已早起云烟,小国自然也是听风是雨,效仿一二。
但这些,罗不起心不大,天下这么广,她只求士族身份,足以慰罗家便可。
且不说,罗不起如何,便是当天常阁老回去后吩咐一二,便知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