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五 送我远行莫问归
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
......
那一日,我初生在这女床山上,师傅说异象环生,是为吉兆,他说在师门之中,独我是最为特别的。
而今日,我抬眸对上他盛着怒意与失望的眸子,长鞭一下下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的心中并没有畅快半分。
我曾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是为继承他未完心愿的人。
向阳的南坡,红铜被日光炙烤地发烫,就如同那长鞭撕扯的伤口,着了火一般地疼在身上,却不及心底。
我是高兴的。
“你后悔吗?”师傅将长鞭一甩,落在身侧的地面上,留下一条深深的盂,我却知道这一下,才是他用了全力的。
这已经是他问过的第几遍了?
入目一片朦胧恍惚,连着思绪也是混沌起来。
“弟子知罪,却不觉是错。”我却只记得这一句。
意想之中的鞭痕并没有再次添上,我垂下眼帘,比起身上的疼,我更是不愿意看见他眼眸中的痛楚。
“你走吧。”
长鞭落在我的眼前,那一抹素白离开了视线,便是翩然不见了踪影。
我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深深地跪拜而下。
悲哀,愧疚,更多的却是解脱。因为离开这座山,我便是能与他长相厮守。
那个说我这一生,只需为他啼鸣的人......
四月初时,夏归春去,百里芳菲散尽,鸟兽噤声,女床山荒芜地像一片死地,寻不得半点生息。
入夜忽而沉闷的天气似要扼住人的咽喉,与自东边缓缓而来的黑云相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声惊雷乍响在耳边,随之而来的暴雨如断线的玉珠,将本为宁静的夜晚惊扰砸碎。
老者着一身将隐于墨色之中的黑色长袍,宽大的袖口伸出一只苍白枯槁的手,执着棋子,重重地落于棋盘之上。
“师父,不好了。”有人从玉珠帘般的暴雨中匆匆而来,顾不得过多的礼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入亭中,伏跪而下,“天宫派人来了。”
执黑子的手指微微一颤,玉质在雷光中泛着莹润的寒光,却只是一瞬便黯下,一如他幽深的眸中沉寂下去的最后一丝希冀。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他放下最后一颗棋子,棋盘上赫然陈列死局。
“师父,莫须有的罪名,如何担得?”那人长唤一声,却见老者迈入雨中,须臾之间,便被夜色吞噬。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他呢喃着,却好似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一般,伏身不曾起来。
南坡红铜遍布,被骄阳灼烧了一天,雨水浇上,蒸腾出一片热气,令人更加烦躁。与老者一样身着墨色衣袍的人在殿前跪了两列,惊雷一闪,可见面上的神情一致。
一样的视死如归。
“天枢神君。”老者径直入了大殿之中,朝着端坐主位上的男子略施一礼。
男子朝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了然,掩门离开。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天枢虽是这么说着,却是没有半点亲近之意。“算一算你离开天宫,也有七百年了吧。”
老者垂首而立,看那银丝暗绣着星宿跃然白袍之上,正如他的名。
天枢……
“今年,正是满了七百年了……”
“七百年……”他重复一句,好似在忆起那段模糊不清的往事。
“是福是祸,只凭你的造化了。”他起身,将一枚玉牌递到老者面前,“此局,是你胜了……”
柔光轻洒而下,映着贝阙珠宫迷离不清,云雾轻掩着遥遥相对的两尊柱子,雕龙刻凤,好似真有活物戏于云间,厚重的殿门大开着,威严庄重,只可惜金碧辉煌,却都只是釜表象。
漠视这一切的男子双手执一卷玉笺端于身前,一步步迈上这条笔直宽敞的路。青玉为底,白玉作阶,莹润却冰寒不带暖意,一如他淡漠的神情。
婢子身着华美的彩衣,高髻盘桓,碧石珠钗,翩翩然落于殿门之前,朝着来人深行一礼。
“陛下已在大殿等候多时,请神君随奴婢进去。”
他微微颔首,婢子引路,不多时,便到了殿前。
“烦请神君稍候片刻。”婢子说罢,又是朝他行礼,方才轻轻叩响殿门,大约是进去通传了。
“进来吧。”威严的声音自殿内传出,还是方才引路的婢子将门打开,恭敬地立在一边迎他进去,而在他踏入殿门之后,便是将门轻掩而上。
那人依旧端正地坐于高位之上,雕刻龙纹的椅子明明泛着冷硬的光泽,它存在的意义,大约就是为了彰显地位,就像他繁复的衣袍,光是看着,便是让人觉得压抑。
“那玉牌你交出去了?”天帝双目微微眯起,望着跪于殿中的男子。
“臣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抬眸,正是对上那人阴沉的目光,不卑不亢,好似浑然不觉自己的所为有何不妥。
“天枢,你可想清楚了?”
他将玉笺高举在额前,天帝一抬手,玉笺便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都说好玉入手生温,可那玉笺明明成色上好,却是凉似一块千年的寒冰。
“长轩在那儿待了多少年了?”天帝将玉笺合上,随手便是放在了一旁的台上,也不知那其中的内容,有几分入了他的眼。
“回陛下,已经足足有七百年了。”
“七百年......”他轻声呢喃,复又像是陷入了回想之中,七百年于神仙来说并无多久,那些事情,却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七百年,难得他心里还是向着天宫的。既如此,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天宫一场风波还未挑起,当众位仙家都准备着看一趁戏的时候,天枢带回的这个消息,无疑像是一场正合时宜的雨,浇熄了那些晦暗的阴谋诡计。
却不代表着别处,也是一样归于平静。
“女床之山,鸾鸟现形,福泽天下,盛世将临......”案前的男子轻嗤一声,象牙笔杆绕在指尖,悠然随意,“只言片语,无稽之谈。”
身边立着的人将他方才随手扔到一边儿的信件折好,却是投入了火中,看那薄薄的一张纸顷刻化为灰烬,笑道:“是真是假能有何妨,我们该走的棋,一步也不会少。”
女床山虽是在凡间,却是遗世独立,因着结界的缘故,凡人寻不到踪迹,而这里于天宫而言,这里自七百年前开始,就是一个荒废之所。
而在第七百年的那个晚上,原是一切都走向了结,当女床山上所有人身着黑衣迎接最后的裁决之时,那个银袍的神君站在夜色之中,寒风瑟瑟,将他的衣袂轻轻扬起,那枚玉,就像是免死金牌一般,散尽了女床山上笼罩了七百年的死气。
女床山仿佛重生了一般,再不是过去那七百年中的阴沉面貌。
转眼又过去了百年。
刚刚入春,百花便是争相开放,而人间的花开是为了迎接春日的归来,女床山上的花开,则是只为了那一只还未化作人形的青鸾鸟。
这一日刚好百年,是鸾鸟化形的日子,女床山化形过的鸾鸟百余数,有一半,都是在为今日而庆贺着。
梨花树下的男子,瞧着不远处忙碌的同门师弟师妹,冷笑一声。
“不喜欢便不看,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身后的女子听得这一声冷笑,回了他一句。“有些事情我们明白,却是不代表着在那之后的入门的人能明白,他们只怕是将这位将要化形的师妹奉作令女床山得来转机的恩人,所以热切一些,也是难免。”
“若是他们知道福祸皆由一人而起,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女子原是悠闲地坐在树上,只是瞧着男子面上露出了阴狠之色,也是不想与他说太多,于是一跃便轻轻落在地上,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能是什么反应?不过是与我们一样的避而不见以求心静,却不会像你这般偏执。”
说罢,便是转瞬没了踪影。
男子双手紧握,骨节之处苍白凸显,可见心里并不平静。他一双眸子紧盯着谈笑风生的众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方才盯着我们看的是长驭师兄吧。”待得瞥见树下没了那儿身影的时候,少年才是问了一句,声音轻的好像生怕被有心人听去一般。
果不其然身边有人笑他:“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少年白了那人一眼,也没有理会他的取笑,“他是师傅最早收的徒弟之意,性子高傲狠辣,我可不敢再得罪他一次。”
那人也觉得少年说的不错,只是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安慰的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不过说起来,与长驭师兄一同进师门的师兄师姐们自打小师妹化形之后,便是十分不待见她,这么一百年都过去了,也没个原因,实在是让人好奇地很。”
少年耸了耸肩,倒是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猜测。长驭对这位小师妹抱有敌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过他性子本就如此,大约是看不惯小师妹被众星捧月的,所以心生不忿。至于那几位师兄师姐,本来他们也就是不合群的,要说不待见也不至于。
心下这么想着,少年便将方才长驭的事情抛出脑后,今日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总是不能让有些人影响了兴致。
凌婳染初初化作人形的时候,便是被围了一圈的师兄师姐们吓了一跳,在众人之间还有一个白衣仙风道骨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凌婳染是认得他们的,毕竟之前虽然是鸾鸟的模样,可在现形之后便是有了灵智,很快便是与大家打成了一片。
或许是因为她是同门之中年纪最小的,不光是师兄师姐们,就连师傅也是十分地善待她,凌婳染与他们相处百年,这百年之中,她也算是大家的掌上明珠了,只不过自打能化人形之后,她的生活便不再是跟在大家身后四处玩闹了。
这一日直到傍晚,凌婳染才被师傅放出来,彼时少年正躺在书上打瞌睡,一听见动静便立刻跳了下来,迎面便是见到凌婳染哭丧着脸,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怎么了这是?”少年平日里虽总是会捉弄凌婳染,却都是一些不带恶意的玩笑,现在看小丫头红着眼睛,也有些慌乱起来。
“我觉得师傅不疼我了。”小丫头干脆就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垂下头拨弄着缝隙中长出的杂草,声音闷闷的。
“他责骂你了?”少年坐在她身边,忙是劝道:“师傅平时很少骂人的,是不是你做错什么惹他生气了。”
凌婳染却是转头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
也不怪凌婳染会瞪他,若说同门之中有谁最是让师傅觉得头疼的,那么必然是眼前这个少年了,平日里最是喜欢做一些捉弄人的事情,即便是被师傅训斥,也只是当面说着不敢了,一转头便又是犯了错,屡教不改,乐此不疲。
可少年被她这么一瞪,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抓了抓头发又问道:“那你这是怎么了?”
“师傅以前从来都不会对我这么严厉。”凌婳染将头埋了下去,“以往若是我不想做的事情,师傅是绝对不会强求于我的。”
少年一听有些惊讶,“就因为这个?”旋即又想起自己的态度未免不好,连忙补救道:“其实你看师傅平日里一派温和的模样,认真起来可严厉了,他对谁都是一样,你应当习惯才是。”
凌婳染自然是知道师傅对于弟子有多严厉,可也就只是最近,师傅完全是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一化作人形,便是对她严加管教,要学的东西与日俱增,前一天的她还没有记牢,后一天师傅便又是与她说了新的,她若是不懂,师傅便会惩罚,难免会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少年轻叹一声,难得正经道:“师傅对你愈是严厉,便是说明他愈是看重你,你瞧瞧我,半吊子一个,师傅干脆是理都不理我了。”
凌婳染对上少年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没有抱怨,就好像这句话真的就只是为了安慰他一般,将自己心中的不满与不甘一带而过。
朝他展颜一笑,凌婳染心下也算是想开了不少,“长宴师兄,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