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一 零落成泥碾作尘
零落成泥碾作尘,凌驾之势终不存。
......
跟着付远江氏回到南城的时间不长,府中的下人们对于付音来说,也就只有管家和伶素是可信的,前者是因为付远信他忠心,后者则是因为付音自己与她交了心。
如今的南城是不能待了的,管家不明原因,自然是阻拦过,只是付音坚持,他便也没有左右主子意愿的理由,只能将东西细细准备好,又挑了几个机灵的下人与她一同上路。
只不过付音回绝了。
一来二去,终究是管家拗不过付音,答应了她所有的决定。
付音离开傅府的时候,管家正在府中忙着安顿那场大火中烧伤的下人和他们的亲人们,付音没扰她,只是让伶素把东西拿了悄悄离开,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到了边境。
战事平定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情,付音此时只带着伶素上路,危险是必然的,只是她并没有过多犹豫。
再怎么不顺心也就只是个死罢了,能够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人世,也算是不负灵境的托付,将九生秘术永远带离人间。
只要不落在方璟手中便好。
“小姐想好去哪儿了?”伺候付音梳洗之后,殿中的小二便将吃食送了上来,伶素将东西端到桌上,看付音面色平静,小心问道。
家中突逢此变数,付音变得更加沉默一些,伶素是知道的,付音之所以没有被这些事情一下次击垮,是因为方璟做了太多的铺垫,在伤口上再划一刀,总是比起刚受伤时的无所适从要好。
但是抛弃她的,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付音做到桌前,伶素便递过筷子给她,她看了一会儿,直看到伶素有些心慌,才叹了一声接过。
“你也坐下吧。”付音朝伶素道。
“小姐是主子,奴婢在一边儿伺候就行了。”
她淡然一笑,“如今我自身难保,却还要拖累你与我四处游走,我实在不好端着主子的架子。”
伶素退后一步,跪在她的脚边,“小姐带奴婢从苦海中逃离,便是奴婢的主子,不论小姐去何处,奴婢都是一定要跟着的。”
付音并不是一个潇洒的人,她自小身在高门大院,就算是之后失去了记忆,有些习惯也是改变不了的,所以在回到付家的时候,身边有人服侍她也没有觉得不妥。
只是现在,付远与江氏都不在了,方璟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骗局,她十五年的倚仗全部离开了,孑然一身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凌驾于他人之上?
“我是希望你能留在府中的,只是你愿意跟着我,我也十分高兴,只是以后没有主仆,你我就以姐妹相待吧。”
伶素想了想,倒是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谨守礼数,付音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只要伶素不答应,任凭旁人再劝也是无果。
付音便是看中伶素这一点,那便是她对于所有事情,心中都自有考量,只是这也偏偏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点。
“小姐可曾想好去哪儿了?”伶素问了一句,又急忙接道:“若是没有想好,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也是无妨的。”
付音摇了摇头,“我们去覆城。”
覆城与南城不过只是相邻的两座城池,他们现在正在南城的边境,行不了多久那便是覆城了。伶素曾听说过,付音在之前的那一场战乱之中与家中人走失,一路逃到了覆城,才被方璟救起。
所以在昨日确定了行程的方向之后,伶素便想着付音这是要去覆城,可待她想起方璟之后,便是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毕竟比起南城来说,付音与方璟的回忆更多是在覆城,他连南城尚且待不下去,况且是那样一个定情之地。
“小姐想清楚了?”伶素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付音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催她坐下。
两人用了早饭之后,便是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伶素掂了掂手中的盒子,里边儿的东西轻巧,想来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这是昨日那人送来的?”付音看她手中的盒子,才想起昨日的事情来。
“小姐可要看看里边儿是什么?”伶素将盒子递到她面前,问道。
付音只瞧了一眼,复又将目光移回了手中的那卷书上,伶素见她觉得无趣,心知自己的举动未免刻意,才轻叹一声,将木盒小心地收好。
“寻个地方扔了吧。”付音忽而出声道。
“可小姐还不知道这里边是什么呢。”
付音沉默着似在考虑,只是并未过多久,“不论是什么,总归是对我无用的东西,你将它烧了吧,若是烧不尽,便找个偏僻之地丢了。”
她说的随意,神情之中也颇为不在意,伶素还想劝,她便将书一合,“走吧。”
与掌柜结清了银钱,托小二雇的马车也停在客栈的门口了,付音还未上去,便听得身后焦急地一声,回头看,正是付府的管家。
“小姐既是要走,怎么也不与老奴说一声。”管家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忙是道。
“家中这几日诸事繁多,您也忙得很,左右我也不去远处,就未与您说了。”管家是在付家分家之前便跟付远的,付音也是将他当作家中长辈来看待。
“真的要走?”管家长叹一声,一副想要再劝的模样。
“我心意已决,您就不必再劝了,”付音朝他笑笑,“只是去一趟覆城,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管家听她说覆城,想想便也没阻拦,“老奴今日带了人来,小姐就带上吧。”
“我与伶素一起便好,去了覆城之后大约要到我之前待的戏坊去,多带人也不方便。如今世态安定,您也不必担心我会冒险。”
与管家在客栈门口说了会儿话,看他带着人离开,付音才与伶素上了马车。
跨过南城边境的那一刻,付音长舒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好笑。她曾盼着时时刻刻都与方璟形影不离,如今却连与他在同一座城池也觉压抑。
就要到新的一年了,马车所经过之处但凡有人,那必是一片的欢声笑语,衬得她二人孤寂万分。
付音的指尖轻滑过腕间冰凉的玉镯,忘不去江氏看见它时复杂的眼神。
惊慌,气愤,释然……没等她体会完个中情绪,付远便发现这玉镯根本不是付家祖传的那只。
如此重要的东西,却到那时才发现是假的,是他太过相信玉镯不会被发现,还是他太过相信有方璟,认为有他在,便可保她一世安宁?
“管家给的匕首呢?”付音问伶素。
“奴婢带着呢,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给我吧。”
伶素观她虽是面色平静,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凶险,她犹豫着,到底是不敢把匕首给她。
付音哪里看不出她古怪的眼神,失笑道:“我不过是要将这玉镯切断了,你若是不给我,我就只能硬磕了。”
“好好的玉镯切它做什么?”伶素只当她说的是假话,问道。
“正好试试看这匕首好不好用。”这把匕首是管家交与他的,付家传家的不多,一是九生秘术,二便是这把匕首,据说锋利无比,轻易不可出鞘,付音拿到之后就给了伶素收着,一直以来也不曾用过。
“这玉瞧着不错,用以试刀多可惜。”不怨伶素奇怪,这玉虽不是原来的那一只,却也是成色尚好,付音说毁便毁了,着实是让人心疼。
“这不过是个假东西,留着也是碍眼,没什么用处。”付音敛眸,想起当初这玉镯交到自己手中的情景。
那是她刚跟着方璟离开的时候,而那天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更没有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方璟将玉镯戴在她腕上,轻笑了一句还是这一只最好看。
付音却忘不去自己当时的情绪,欣喜,几乎是盖过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将镯子磕伤碰坏。
四五年不曾褪下,等想褪下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了,所以到现在的境地,这玉镯就像是一块寒冰,一接触便是凉入骨血,提醒着她曾沉溺于那一场持续了四五年的骗局,直到家破人亡。
如同镣铐一般。
若为相识何不识,若非相识生何意。
......
到南城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傍晚,付音也不曾让车夫直接去吟欢楼,而只是寻了一处客栈暂且落脚。
许是一年前付音在南城中还有些名声,所以即使别了一年多,还是有人能够认得她,只不过碍于是在客栈的厅堂之中,倒是只是轻声耳语几句。
伶素环顾四周,自然是发现有人频频望向付音这里,赶忙催着小二带路。
“以小姐这模样,出来还是过于打眼了一些。”伶素刚小二关在门外,这才松了一口气,朝着付音调笑道。
付音敛眸,在覆城中她的名气之所以会广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她自认为大半的原因都是在于方璟,且不光是她这么想,当年登台之时吟欢楼中就有不少人说着,若是没有方璟,她付沉欢凭何能够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
这些话虽是出于嫉妒之心,却也不得不说不是凭空捏造。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原因,当年她受到方璟莫大的照顾,这是事实。
好在她不再是付沉欢,方璟也不再是之前那个身份不高的商人,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小姐准备在这处住多久?”伶素整理着随身的行李,问道。
“先歇一晚吧,明日我们再去吟欢楼。”
伶素想着这一日在马车上颠簸付音也该累了,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去打了热水让她洗漱。
南城是秀丽之地,不论是本地还是来此长住的人,都是被它的温婉感染,只是南城的人多是自命清高,人情淡薄。
覆城中人的生活虽是与南城天差地别,却也是个薄情之地,在此处的人多是算计,让旁人不知道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就像当初她认识的方璟一般。
付音关上窗户,将外边儿的喧嚣热闹阻隔开来。
掌心的玉带着温热,付音又回想起将它交到自己手心的人。
“若是你想离开之时,不妨带着此物来这里找我,只要将它沉入水中,我便可现身于你眼前。”
那明明是个冷淡疏离的人,却偏偏露出一副不太自然的温柔。
付音虽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可每当她遇见曾经相识的人,总是会有熟悉感浮上心头。
起初在与江氏和付远相逢的时候,她以为这是血缘相系的缘故,但是到南城见到那个管家的时候,付音才发觉那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对于所有自己认识的人。
至于那个男子......付音轻触玉上的刻印,他应当是叫竟初吧。
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怎会对她这般?
可如果是非常熟悉的人,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若为相识何不识,若非相识生何意。
……
直到伶素回来,付音也未记起除那数次相遇之外有关竟初的事情,只是想到他行事时而令人匪夷所思,便将他的身份归结于与灵境相关,如此一来倒也名正言顺。
简单地洗漱之后,时间倒也还早,只是冬日夜里寒冷加上一日的奔波,伶素早早便让付音去床上歇息。屋里燃着的灯烛被吹灭,明明这几日疲累地很,付音却是没有睡意。
直到现在她还想不清楚方璟处心积虑地接近她,让她沉迷于他所织就的戏局之中,是何故多此一举。
以方璟的手段,既然知道了九生秘术是在方家,便是有数种更简单的方法夺取过来,可他偏偏选了最为耗时也最耗心力的做法。
说他是甘愿,付音是断然不会信的。
一个从头到尾未曾说过一句真话的人,一个利用她使得她失去一切的人,说他曾用过真心相待,让付音如何相信?
“沉欢,你我自此相忘凡尘,再无交集。”
相忘凡尘,这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他将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她也该放地潇洒轻易。
一个姿式躺得久了,付音翻了个身,玉镯轻轻磕在腕上,她才想起来它的存在。
这玉镯戴了多久?
在她遇见方璟的时候,这个镯子就已经在她的身上,可付远却断定了镯子是方璟给的。
说是方璟消去了她的记忆。
付音无从判断真假,因为那些事情她毕竟已经不记得了,可真正的信物在方璟手中,这却是个不争的事实,也正是因此,如何没了记忆,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她将习惯了玉镯的存在归结于她自小便戴着,即使是个假的,也算是个替代品,却也不能否认这些年,方璟便是她的习惯。
这些习惯让她忽略了这玉镯原本的大小,在她十多岁那年明明万分合适的尺寸,如今已经有些小了,比起饰物,它更像是束缚。
付家传下来的玉镯是个灵物,会随着佩戴之人改变它的大小,不像她腕间的死物
而现在这所有的“习惯”,她都该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