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五 送人去往待归路
“可我又错在何处呢?”她喜欢傅清言,不就像这鱼儿为了抢食而奋不顾身吗?为何在她面前阻碍层层,不放手便是错处。
那一湖的锦鲤争前恐后,将湖水搅得凌乱不堪。
“你犯了天条,还不算错吗?”慕九洐的声音凛然,想必是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若是在平时,秦婳染定会惊得立即认错,可今日她趴在栏杆上,半晌没有回头。
“你爹是这蓬莱山的神君,自当秉公执法,你若知错不改,只能按照天条论处。”她语气放轻了一些,却依旧是强硬地不容回绝。
秦婳染没回她,只是眼泪一滴滴掉进湖水,惊扰着鱼儿四散而去。
“宴上那众多宾客皆是为你而来,论容貌品性修为,他们没有哪处是在那人之下,你何必苦苦追着一个不爱你的凡人?”
甚至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
“娘,天宫那么多比爹好的上神,为何你偏偏选了他呢?”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面对女儿的质问,慕九洐忽而觉得,自己劝说的话竟是那样生硬。
是啊,抛开出身这一层,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将秦婳染拥入怀中,当初小小的一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到了她耳边的高度,她学会了不顾一切的爱慕,也终究是该学会放手。
“谁让你念着的那人,不是神仙呢?”
蓬莱劫,一生怨拾柒
秦婳染以为,只要她将紧抓不放的手放开,让傅清言回到凡间,即使这一世尘缘已了,也是对二人最好的结果。
可她从不曾想,她与傅清言最终能走到这个地步……
……
蓬莱山上四季常开的桃花,在微风里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如纷纷扬扬的白雪,为青山披上一层红色的锦缎。原是一卷足以入画的美景,却无人去欣赏这油尽灯枯的颜色,瞧着微微闭目的人,我知晓她已经记起了那些被抹去的一切。
我将灵境收起,因为她已经不需再看。
“这些时日,,,,多谢坊主照拂。”她朝我一揖,稚气未脱的脸上神色悲戚,我看不出隔了这么些年,她心里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沉默犹豫了半晌,直到她转身准备离开,我才道:“他来找过你。”
我看她脚步一顿,只是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镜画坊的主人,不是向来不在意旁人如何的吗?”她转过头来,朝我浅浅一笑,“在蓬莱山时,我就听说过镜画坊的存在。我曾一度认为镜画坊的主人皆是散尽了人间的七情六欲,方才能身在尘世,却又不被尘世所侵染,只是现在我才发觉,是我错了。”
是她错了,还是这镜画坊的准则本该如此?我无法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因为镜画坊,是我永远都不能够琢磨透彻的。
“蓬莱山是回不去了,且我现在这般模样,恐怕无法寻到栖身之所,在我想清楚之前,可否再在坊中打扰几日?”她面露忐忑之色,浑然不如当年在蓬莱山时,那傲然高贵的样子。
我忽而想起她在人间的十年,忽而想起一个人……
那人是谁呢?
我对她说:“随你。”
人间,入夏了。
我能感觉到外边儿的暑气,灼人的热浪翻涌在我周围,使我恍恍惚惚焦躁不安。
记不清多少年月之前,我曾与一个人说:“随你……”
蓬莱劫,一生怨拾柒
“前些时日,我在你这儿看了一个故事。”
我轻轻按揉着眉心,瞧着在我坊中四处张望的青年,他问我的这一句话说的随意,我却听出了别有深意。
青年已经算是我这镜画坊的常客了,千百年来我遇见与此地有缘的凡人也就这么一个,所以对他无事便来转转的习惯并不作阻拦,即使他窥探了坊中的诸多秘密。
他能知道秦婳染的事情,也是我意料之中。
“那之后的故事,为何你不让她看下去?”青年移回目光,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我瞥他一眼,“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过去,何必还要继续往下看呢?”
那故事本就是放给丢失了过去的人看,既然已经找回了那部分丢失的记忆,自然没有再让她温习一遍的必要。
“你难道不会好奇在此之后的事情?”
“不会。”我回的毫不犹豫,可对上他那双戏谑的眸子,却偏偏多此一举地添了一句:“历来镜画坊的主人皆是无所欲求,不论是怜惜还是好奇,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都被封存在虚无之中,并不属于我们。”
可我心中最是明白,我之所以不会好奇,是因为我早已知晓了一切,而我的那些情绪,也并非是在什么莫须有的虚无之地。
它其实一直都在我的身边,连同我的过去,一起被封存在属于我的那一方空白的画卷之上。它曾是我的一部分,却唯有在我消失的时候,才能回到我的手中。
而到那时候,我的手就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
六界中的生灵永远都在取舍,哪怕是像我们这样不属于六界的灵物,也终是在“过去”与“将来”之间徘徊。
“可我想看。”明明是该请求的话,他说出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本想婉言相拒,可四目相对之时,却没由来地生出了臣服之意。
这让我觉得心惊。
“你想看,便看去吧。”我心想着也不是一两次了,便轻一挥衣袖,随后遮掩住内堂的轻纱微微开合,盛放灵镜的台子缓缓移出。
他谢过我,像是在观赏一出戏般随意。
这分明是一个人的一生,怎可这般随意对待?我感觉自己眉心蹙起,对青年的态度似乎很看不上。
岂料他就像有所感知一般,回头深深地望我一眼,笑道:“你说,镜画坊的主人从不该有自己的情绪。”
这一句话将我点醒,我张了张口,终究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说的不错,可比起没由来的一句感慨,却更像是在提醒我。
“走的时候,记得将门关好。”我想我不应该再在这里停留下去,因为这青年于我,就像是一面镜子,能令我隐藏的东西一一显形——
不该生出的感情,以及在知晓自己的变化之后,心中的惶恐.......
“我瞧你这铺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更何况你这铺子,一般人还真进不来,就算夜不闭户,估计也不会有人光顾吧。”他如是笑我。
好似我所想的就只是臆想,并非现实。
“一般人进不来的话,那你又是什么人呢?”心里明明有个声音一直提醒着我“不能问”,可我依旧是问了出来。
之间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叩桌台,蓬莱山未散的芳华映在他眸中,刹那芳华。
“我是有缘人。”
有缘人......
蓬莱劫,一生怨拾捌
宴后,慕九洐与秦长驭便商议起了傅清言的去向,以及对天宫交代时用到的说辞,秦婳染就坐在一边,听他们毫不避讳地说要消去傅清言有关蓬莱山的记忆,心中一寒,却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语。
蓬莱山是仙家之地,傅清言身为一个凡人,原是因有仙缘才能入得其中,可楚瑶被魔族利用,就算他在不知情,蓬莱山也不可能放纵不管。只是消去记忆,已经是二人出于对秦婳染的宠爱,能作出的最大的退步。
这些秦婳染都能想的清楚,也更加明白,只有如此才能保蓬莱山周全,更能使傅清言不为所害。
她只是难过,这些时日的相伴终究如梦一场,她拼命想要在傅清言的这一生中烙下痕迹,到最后却又由她自己默许着抹去。
“我与你爹所说的,你可有异议?”慕九洐将二人商议的结果与秦婳染又说了一遍,瞧见她出神面色不好,隐隐地有些心软。
秦长驭到底是男子,更是身居高位那么多年,对于秦婳染的所为并没有半点理解,反是觉得她被宠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本来就怒火万分,见秦婳染久久没有回应,当即就是拍碎了一张桃木桌,厉声道:“她还敢有异议?”
秦婳染却好像一瞬间褪去了所有尖锐的刺,不复当初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她朝着二人深深一叩首,连同神色里的光华也一同消失不见。
慕九洐终是泛红了眼眶,撇过头去,秦长驭面色缓和,隐隐带着不忍。
“我想与他道别,行吗?”她语气里带着恳求,却连头也不敢抬起。
“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是最后一次相见,亦是最后一次容忍,秦婳染知晓父母的难处,也不怨他们的不理解,这毕竟是天宫千万年来的规矩。
她在心里措辞许久,可思绪却零零散散,全是这些时日的相处,直到踏过门槛,却被门外匆匆而来的人撞倒。
“神君,魔族将半山处的阵法强行撕扯出了一个口子,数万精兵汹涌而来,我门弟子溃不成军,已难挡大势。”
蓬莱劫,一生怨贰拾。。。。
来通传的弟子身上还带着伤痕,血色沾染上半边白色的衣衫,狼狈地栽倒在大厅之中,秦婳染亦是被他撞倒在地,却因他的话半晌没回过神来。屋外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天色,阴冷的寒风带着杀伐之气猛然灌入,冷意逼人。
“此时山上可还有仙家在?”秦长驭问。
那名弟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颓然道:“昨日宴后,众位上神便都离开蓬莱山了,如今山上就只有我门弟子......”
未尽之意,便是一时难有援军。
秦长驭微微蹙眉,昨日来的大多都是众位仙家的年轻一辈,其中年少有成的自是不少,可在面对魔族时还是难当大任。更何况能出席宴上的不乏高位之子,若是在蓬莱山中出了事情,只怕要结下不少仇怨。
“神君,魔族大军势如破竹,仅凭我们蓬莱山恐怕难以抗衡。”
弟子才从前沿过来,自是担忧战况紧张,连连劝着秦长驭找援军,可蓬莱山呈独立之状,神君便是这仙山的帝王,若非穷途末路,秦长驭定然不会与天宫请援。
“蓬莱山阵法一向严密,怎会突然被攻破?”慕九洐听外边隐隐有打斗声传来,想必魔军已经攻入了上半山,可阵法是她所设,按理说外边儿若有一点异动她也会有所察觉,可魔界此番进攻,她却是等到弟子前来通报才察觉到异象。
“弟子也不知,只听师兄提起,许是蓬莱山出了内鬼。”
他话音刚落,秦婳染便霍然起身,不顾慕九洐与秦长驭的劝阻,凌空一跃,消失在大厅之外。
早在弟子说出阵法被破之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毕竟身居蓬莱山高位的弟子皆为一心,与魔族私通之人断是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动静,唯一可能的便是……
想到这里,秦婳染心中一惊,却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是傅清言的……不会……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仿佛多说几遍,便能成了现实,那一片桃花林在眼中渐近模糊,凛冽的寒风夹着坠落的桃花,狠狠地拍打在疾行的她脸上,将原本温热的水痕吹得冰凉。
“阿言......”她在山谷中前行,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缓慢,生怕错过了哪一处能让人藏身的地方一般,嶙峋的乱石硌在脚底,一点点传到心上。
“阿言,如今蓬莱山虽然已经不安定了,可此处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你不必怕,即使魔界的人在此处,我也会护着你的。”
弯弯绕绕的小径四通八达,她耐着性子一条条寻着找着,语气轻柔的好似微风一般,试图掩去心里的担忧思虑。
直到她再一张口,温咸的水顺着唇纹流淌进去,她站在原地微微怔愣,随即朝着空旷的山谷大声呼喊。
“阿言,我替你找到了你的妻子,只要你出来,我就送你下山,从此再不打扰。”
然而回响在一片狼藉的山谷中的,就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