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葬母

一阵诡异的沉默。

楚怀墨好像并不打算主动询问阡陌到底想求什么,就好像他方才问的“阡姑娘找我何事”只是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客套话一样。

阡陌瞧着楚怀墨微笑冷眼的模样,摸了摸背后的包裹,然后一咬牙,退后半步,双膝跪地,向楚怀墨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一字一句道出了先前打好的腹稿。

“阡陌有幸得公子所救,理应结草衔环以报,不该再有其他奢求。只是——家母数日前殁于清江河畔,当时囚境所限,阡陌无法为亡母收敛遗骨,入土为安。每每思及此事,阡陌锥心噬骨夜不能寐,万分自责……公子大义,阡陌厚颜以求,恳请公子助我重回清江河畔,寻得亡母遗体,为母安葬!”

阡陌跪在冷硬的地面上,额头紧贴着落灰的地板,面上哀戚,还有一丝忐忑。

在先前与星芜的闲聊中她已经知道楚怀墨并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月箫作为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想要来救个人都要对他千般请万般求,自己与他毫无干系,甚至严格说起来还欠他半条命,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回清江河畔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母亲的遗体,楚怀墨……会答应吗?

可是,前几日流放路上她身不由己,不能去找母亲遗体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在她有了栖身之所后还对母亲的遗体不闻不问……她做不到啊!

正在阡陌忐忑不安,不知道楚怀墨会如何回应之时,一道清冷的天籁般的声音终于响起。楚怀墨的目光扫过阡陌背后的粗布包裹,眼色动了动。

“阡姑娘所求乃是人之常情,楚某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我另有要事无瑕分身,星芜脚程快,便由他陪你走一趟吧。”

“多谢楚公子。”阡陌大喜,感激再拜。

“无妨。”楚怀墨放下手中茶盏,微微扬高声音唤道,“星芜。”

他的声音并不算很大,只是话音刚落,先前还不见人影的星芜便不知道从哪精神抖擞地抓着一把果子跑了出来。阡陌隐约认出那是昨夜自己才帮奏医师洗干净的赤果,据秦医师说,吃一颗便能增加一年的功力,乃是不可多得的辅助性灵药,练武之人的最爱。

秦医师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一处赵壁之上采得几株,准备拿来入药,此刻看来,怕是大半都落入这星芜腹中了。

“少主,你叫我?”星芜啃了一口赤果,见阡陌跪在地上,先是愣了一下,又有些茫然地下意识啃了一口手上的赤果,那随意的模样,就仿佛他手上拿的不是赤果,而是什么普通野果似的。

“你陪着阡姑娘去一趟清江河附近。”楚怀墨道。

星芜似是有些吃惊:“不是说让我下午去找……”

楚怀墨轻轻摇头打断了星芜的话,星芜虽有些讶异,但还是点头应了,将手中没吃完的赤果揣进衣兜里,向阡陌招了招手,爽快道:“走吧。”

阡陌又对着楚怀墨拜了一下,算是谢过了他,然后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着星芜出了北院。

楚怀墨没有去看她二人的背影,而是伸手端起桌边的茶盏,靠近唇边轻轻吹了吹,淡漠地继续品茶,就如同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你想去哪?”出了院子,星芜将手上的赤果果核碰到一边,拍了拍手,随意问道。

“清江河。”

星芜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是清江河。清江河那么大,总得有个具体的地方吧?”

阡陌想了想,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蜀中,不大认识路。但是依稀记得大概的路线,只是要辛苦少……星芜哥哥先回到前日相遇的地方让我往回推三日的路程。“

星芜不赞同道:“这样寻路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了?你可还记得这中间有什么标志性的酒楼饭馆?离你要去的地方越近越好。”

阡陌细细回想了一下,最后的几日自己一直有些思绪不宁,对于周围的地标也没有太过留意,只能答道:“我们人多,走的都是官道,也并不是每日都能宿在客栈……啊!我想起来了,在遇到你们的前一日,好像有路过一个叫‘蜀德大酒楼’的地方,那日中午那些官差就是在那里用的午膳。”

“蜀德大酒楼?”星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然后猛一击掌:“我知道了,是家小酒馆,我们刚来蜀中时候还去那吃过几次,不过味道实在是差劲。行,我带你过去,等到了之后再看往哪走。”说完星芜就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

“啊?”阡陌没有会意。

“我背你啊,不然怎么过去?”

“可是……”阡陌有些扭捏。

“可是什么?”星芜一瞪眼,不快道:“你不会是想让我一个人去吧?那我可不干。”

“不是……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这倒也是……”星芜又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打量了阡陌一番,忽又拍手笑道。“你现在穿着男装,我就暂时算作你是个男人吧!”

“……啊?这样行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星芜反问。“不然你自己去?”

“那……就算我现在是男子好了……”阡陌不太情愿的应了。

星芜满意地重新蹲了下来,阡陌只迟疑了一小下,便咬牙猛地跳上了星芜的背。

“哎约喂,你轻点!”星芜惨叫了一声,差点被阡陌的小身板嗝到。“准备好了吗?”

阡陌点点头,又想到星芜背对着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忙补充道:“准备好了。”

“嘚嘞!走了——!”

“……啊——!!!”阡陌发出一声惨叫。

突然来的腾空的失重感把她吓坏了,她紧紧勒住星芜的脖子,小脸煞白地发出一声与她的形象极其不符的尖叫。

这种尖叫仿佛勾起了星芜的某种恶趣味,他背着阡陌一路忽高忽低地上蹿下跳,惹得阡陌尖叫连连。等到了清江河畔,阡陌一头冷汗,头晕眼花地从星芜背上着陆之后,胃里一阵翻滚,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清江江边早就没有了打斗的痕迹,不过幸运的是那晚阡陌母女因要清洗伤口,选择的地方较偏,故而阡白氏的尸身并没有被人发现,只因有部分泡在水里导致身体的一半皱胀地厉害。

幸好四月初的天还不算热,否则……

阡陌抚摸着母亲被江水泡地变形了的那半脸,本就发白的小脸变得更加惨白了。

都怪她,力量太弱小,什么都做不了,才害得母亲暴尸荒野。若是她没被月箫等人所救,母亲的身体岂不是要在这片深山老林中腐烂掉甚至沦为飞鸟走兽腹中之食?如果是那样,待到他日她魂归九泉,又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

“母亲,女儿不孝!”

阡陌对着阡白氏的尸身重重扣了三个响头,泪流不止。

星芜本来刚恶作剧完,心里还有些小得意,只是当他发现阡陌这一次居然是来找母亲尸身的……那点得意就成了愧疚。

他抓了抓头发,吞吞吐吐道:“那个,你先慢慢哭——不是,慢慢——我是说,我就不打扰你了,要是有事你就……你叫我一声我就能听见。”

说罢也不管阡陌听是没听到,身影一闪就跑到不知道哪儿上躲着去了。

阡陌闻言拭了拭眼泪,朝着星芜已经消失的身影胡乱点了点头,将背上的包裹卸下,小心地放在一边的草地上,然后将阡白氏的遗体费力地从水中拖了出来搬到稍远处的草坪上。

四下看了看确定附近无人,阡陌才仔细地脱掉阡白氏身上的囚衣,为她换上包裹中的衣衫,又将自己的衣衫选了个柔软的部位撕开,在河边沾湿了水,为阡白氏擦净了身体和脸庞。

由于阡白氏的半边身体已在水中泡了多日,阡陌擦的极为小心,生怕哪里一用力会擦破母亲的皮肤。她宁愿自己多费些力,也断不愿损了母亲身躯分毫。

整理好阡白氏的遗容,望着穿着简陋的粗布衣衫,重新回归洁净的母亲,阡陌终于松了口气,就地拾了些干草和干树枝,费了老大的力气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阡白氏小心搬了上去。

阡陌最后一次望着母亲温柔地面容,流着泪用秦医师借她的火折子颤抖地点燃了干草和母亲身上的衣物。

看着火苗一点点燃烧,一点点变得凶狠,一点点吞噬了她的最后一位至亲。

阡陌往后退了半步,跪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丝毫不顾及那火焰离她如此之近,任凭烈火的热度将她包围,灼烧着她十一岁的幼小心灵。

“母亲,陌儿不孝,无法将您风光大葬,也没有办法送您送回阡家祖陵,还害得您走得如此不安,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无法给您,陌儿不孝。不过,您放心,陌儿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终有一日一定会将您和父亲送回长安,重新相聚。

你说让我好好活着,终生不要再回长安,不要报仇,可是如此血海深仇,陌儿怎么可能不报?怎么可能任由那个害死了您和父亲的恶贼继续安安稳稳地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上?!

——他不配!不配!!

您放心,陌儿已经想到办法了,哪怕舍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一定会杀了那狗皇帝为你们报仇——

——不止是他,还有他们每个人,每个对阡家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伪君子,我要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我一定会做到,一定,一定!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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