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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玲珑山庄

一阵寒暄之后,忽然有一管家模样的人来回禀道:“少庄主,大小姐,夫人遣棠叔过来了。”

话音未落,一群青衣仆从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位须眉老者。

只见他独自径直步入内堂,其余的人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外。

温氏兄妹纷纷起迎,说道:“棠叔安。”

须眉老者面无表情地回道:“少爷、小姐安。”说完转向庾遥二人微微作揖,然后说道:“见过二位贵客。老朽戴萌棠,替我家夫人打理山庄琐事多年,贵客若有需要,只管吩咐。”

庾遥见他排场不一般,不敢怠慢,只得作揖回礼道:“不敢不敢,叨扰了。”

幼薇心里也添了一丝疑影儿。从前听庾遥讲过,玲珑山庄如今的庄主温举凡的夫人姓戴,这老者也自称戴萌棠,难道却是从娘家带来的管事?这温老爷待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宽厚啊。

只听那老者又道:“庄主和夫人听闻有故交之后驾临山庄,特意吩咐明日在晓仙谣设晚宴款待贵宾,还请二位贵宾拨冗光临。”

庾遥客套道:“有劳您回禀庄主和夫人,我兄妹二人多谢盛情,明晚一定如约赴宴。”

老者道:“庾公子客气了。”说罢又作揖,然后便带着人离去了。

如此一来,庾遥不禁替温苍感到面上无光。

温苍却仿佛习以为常,对庾遥说道:“二位一路行来一定万分辛苦,不如请庾小姐先随舍妹去后廷休息,庾兄请随我来。待休整以后,再去拜见家严家慈罢。”

如此一来正合庾遥和幼薇的心意,因此温苍言罢,他二人便分别随主人家走去客房安置。

绿竹卷,幽径长。

温黛携了幼薇的手说道:“姐姐好相貌!快教妹妹多看上几眼。”

幼薇脸上飞红,说道:“怎可与温小姐相较?”

温黛笑道:“我生来就比别的婴儿黑一些,本来哥哥出生之时玉雪可爱,周身莹白,所以取名以‘苍’字。到我出生之时,父母大人早已选了好些形容女子肤白的好字候着,却不想失了算。末了便取了一个黛字,算是将黑说得好听些罢了。”

幼薇仔细瞧了瞧,只见她明眸皓齿,神采飞扬,面上因厚施了脂粉,丝毫瞧不见本来的颜色。

“温小姐眉目如画,想必令尊令堂取的是粉黛之意。”

温黛不觉笑出声来,说道:“姐姐不必客气,我们温家远离庙堂已久,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我只管姐妹相称便是。我与姐姐好生投缘,姐姐一定要在山庄多住些日子,与我作伴。”

幼薇道:“只怕过多叨扰,心中过意不去。”

温黛笑道:“山中寂寞,自小又无适龄的玩伴,最喜爱的便是姐姐的‘叨扰’。”

幼薇道:“说起来我也是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如今反倒习以为常。好在家母慈爱,不但没有过多约束,反而努力为我弥补诸多遗憾。”

温黛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转瞬即逝的阴翳。

“说起来,我原本还有一个双生姐姐闺名温绛,可惜命薄,早早地没了。至于我母亲……罢了,姐姐好生休息,咱们有的是时间闲话家常。”

温苍取名所用之苍字,于颜色上取的是灰白或深青之意。柳宗元有“迩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之语,王维亦有“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之句。

温黛的黛字乃是色黑之意,但却不是普通的黑,乃是青黑色。《通俗文》中有云“染青石谓之点黛。”

而温绛之绛则是色红之意。《说文解字》所谓“绛,大赤也。”

温氏兄妹的名讳彼此关联,或相对,或相近,委实有趣。温夫人娘家姓戴,由此可见温黛理应是最受宠的幺女无疑。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过花园之侧,经一道浅阶曲廊,沿着山坡蜿蜒而下。

幼薇抬头一看,原来已到了一间客房门前。

放眼望去只见窗棂上糊着极厚的黄纸,必是防着有人捅破窗纸暗算。

待推开房门,目光所及便净是些颇为精致的陈设,妆台旁有琴案、棋枰,画架上满堆着画,墙上挂着极精妙的工笔仕女图。图上细细描了几行字,幼薇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庭筠的词《更漏子》——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温黛笑道:“姐姐家学深厚、惊才风逸,想来也不会喜好女红针黹等物什。闲暇时,我陪姐姐吟诗作画,岂不快哉?”

幼薇客套道:“有劳费心安排。我自小懒怠,于琴棋书画上都只是略知一二,只怕不能入眼呢。”

温黛道:“这也巧了,我自小爱好武艺也多过诗文。姐姐别见外,只当是自家姐妹玩笑一遭便罢了。”

幼薇道:“只是这偌大的玲珑山庄,仆从成百上千,想来规矩一定很多,我只怕自己行差踏错,贻笑大方,折辱家门。”

温黛道:“如此说来,姐姐就更加不必挂心,庄里除了常年卧病的祖母、爹娘、兄长,便只有一位小娘。她原是打小就伺候我母亲的婢女,人最是和善不过了,你明日宴饮之时便可见到。至于那些家仆,世世代代都为我家所用,俱是忠诚伶俐的,也不会多口舌,旁的事就更加不必理会。”

幼薇心中又是一惊。温夫人从娘家带来管事已经令人惊奇,竟连妾侍也是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温黛见她拘谨,便又道:“姐姐莫不是被棠叔吓着了?他最是忠心耿耿,只是从前为救人伤了脸,所以才面无表情。棠叔着实是个好人呢。”

幼薇舒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此时门口出现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轻声细语地说:“奴婢红染,见过大小姐、庾小姐。”

温黛由是对幼薇道:“姐姐,这是庄里的家生奴婢红染,最是乖巧听话。原本是打小伏侍我双生姐姐的贴身婢女,姐姐不在了就跟在我身边,与我身边的乌蒙为伴。如今姐姐来了,便给姐姐使唤着罢。她生来胆小畏缩,但是传话洒扫这些小事还算得力的。”

幼薇嘴上说“难为妹妹想得这般周全”,心里想的却是常听闻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婢女都是口舌伶俐,圆滑世故的,于宫里的掌事宫女也不遑多让,这位小姑娘怎地这般羞怯。

温黛又客套了几句,更着意叮嘱红染细心照顾等语,便起身告辞而去了。

夜已渐深,月色朦胧。

幼薇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对着那幅仕女图发呆。

突然身后响起庾遥的声音:“深夜不安枕,在想什么呢?”

幼薇一惊,回身道:“你怎么进来的?”

庾遥轻笑一声,径自走到桌案前,拿起桌上的青釉圆口弧壁茶壶和茶碗自斟自饮起来。

“温氏后人果真远离庙堂已久,竟然连这样粗陋的茶具都拿出来待客。”

幼薇道:“遥兄莫要讲究了,深夜来此,可是有事相商?”

庾遥道:“方才我试探了温苍几句,可是他坚称玲珑骰子之事乃是误传,玲珑山庄并无此物。”

幼薇慌了神,追问道:“他竟然索性就这般矢口否认?若果真没有玲珑骰子,这山庄里里外外的护卫日夜巡防,守护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是作甚?”

庾遥点点头说道:“温氏兄妹的确是待人热忱,可是总觉得这山庄里处处有人提防着咱们。便说今日见到的两个下人,一个像是护卫里领头的,一个应该是内府里管事的。我暗暗观察他二人的言行,内府的管事表面上甚是冷峻,似乎不大将两位少主放在眼里,侍从的首领还算是温苍能支使得动的人。不过这倒也难怪,玲珑山庄百年基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也是有的。温小姐与你可说了些什么?”

幼薇跌坐下来,说道:“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客套话,说她还有一位小娘,原是温夫人的婢女。还说了些她双生姐姐不在了,与我一见如故之语,并无甚特别。”

庾遥沉吟道:“温小姐乃是双生儿?这倒未曾听说。”

幼薇道:“温黛还派来一个叫做红染的小丫头,不知仅仅是好意照拂还是另有监视探听之意。”

庾遥道:“不可不防。温苍倒也派了一名唤作白福的小厮听命于我。”

幼薇急道:“先莫要管这些细枝末节了,温苍说山庄里并无玲珑骰子,我们可如何是好?”

庾遥道:“任凭他如何否认,若我们长留于此,难道还怕找不到蛛丝马迹么?”

幼薇道:“我于诗书上不大通,不知玲珑骰此诗上一句讲的是什么?”

庾遥道:“这句诗出自《南歌子词》,又称《新添声杨柳枝词》,共两首,这一首是第二首,上一句是: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幼薇道:“那另一首呢?”

庾遥吟道:“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见幼薇若有所思,庾遥便解释道:“这深烛便是深嘱的意思,长行与围棋都是游戏,但是此处长行便是远行,围棋便是违期。温庭筠写此诗采用的是谐音多义的技法,但是又浑然天成,他的才情的确是高深莫测。”

庾遥遥望先贤的才情,不禁感慨万千。幼薇在一旁却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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