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生
从那以后,白雪团子就缠上了她。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总偷偷躲到她的被子里,赶她下去也不下去,死死抱着她的手臂一觉睡到天亮。
也因为如此,梅栎清也蹭了不少郡主的光,享受了不少郡主的待遇。
梅栎清回忆起往日时光,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自小被送到梅家老宅,接受诗书礼仪的严格教养,请的是三顾茅庐才到的、先帝爷在世赞不绝口的掌教嬷嬷冯嬷嬷,教她诗词歌赋的是当朝人称“南焦北莫”的“北莫”莫如是。
“北莫”莫如是可是魏朝最有名的女先生。
年少之时原是李丞相的外孙女,曾嫁与秦侯爷独子为妻。
莫如是上敬公婆,下侍小姑,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只是多年未有一子。二人本想着年轻,来日方长总会有的,谁知三十五年前西凉突然进犯。
以军功起家的秦侯自然不会放过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便带着儿子参了军。
一开始魏朝横扫千军,势如破竹。
可惜最后一战函谷关战役却惨败,十万将士血注沙场,将一片大地染成黑红色。
秦侯及其独子遭西凉人枭首,悬挂于城门口。
京城危急。
先帝急调老护国公夏淳一众将士从嘉峪关奔赴函谷关。
众将士一见秦侯父子惨状,皆怒发冲冠,肝胆俱裂。
虽夏淳只有八万将士,远不及秦侯兵将十万。
一股怒气撑着胆气,不仅收复了函谷关,还一直打到西凉界内三十里地。
这一打,西凉这几十年内都缓不过气来。
周围的鲜卑等国也变得静默如水。
魏朝借此机会,积蓄国力,已大大超过了前朝。
而梅老夫人,作为鲜卑贵族之女,也是在这段时期嫁与梅家。
当年的婚礼盛况空前,连先帝爷也过府观礼,至今仍被梅府众人津津乐道。
话又说回莫如是莫先生。
先帝爷对秦侯父子打败函谷关怒不可遏,不准秦家父子藏于祖坟。
百官皆上书恳求,人死如灯灭,秦家父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先帝质问百官:“十万将士何辜?十万将士之亲人何辜?”
百官跪伏,无人再敢求情。秦氏一脉,莫氏一族,更是躲得远远的。
莫如是先生闻之,拜别婆母小姑。
那风中摇曳无依的三朵白花,花上的水珠也不知是露珠还是泪滴。
莫如是跪于宫墙外。烈日当空,未进水米,撑到第三天倒在了地上。
先帝爷命内侍将莫如是拖入宫中,当场诘问莫如是将君恩放在哪里?可还知道天子之威?
莫如是未直接回答,强撑着跪起来,吟诵了《诗经》中的一句话:“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
先帝爷冷哼一声:
“女德你倒是学得不错。赵括已死,其母也亡。秦侯父子也被人枭首,朕的十万子民如今何在?亏秦氏你也敢用这句诗。朕留你们性命已是开恩,还妄想秦侯父子能够死后安生。”
“陛下。”莫如是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会昏过去一样:
“伯宗凌人,妻知其亡。数谏伯宗,厚许毕羊。属以州犁,以免咎殃。伯宗遇祸,州犁奔荆。”
先帝爷脸色缓下来,默了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跪在地上的莫如是点点头:
“没想到李丞相竟然有你如此聪慧的孙女,身为女子之身真是可惜,可惜了。”
莫如是跪着的身体已经在发抖:“臣妇不敢。请陛下开恩。”
先帝爷冷笑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
“朕再扣着不让秦侯父子下葬,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骂朕呢。可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秦侯父子贪功冒进?”
“朕让他们镇守函谷关,千万不能中了别人的奸计,进攻西凉。可秦侯父子约莫是觉得他们可比自家先祖,不听朕的号令就大举进犯西凉。乃至于函谷关的将士都要去搭救主帅,这才全军覆没。”
“君命不遵,致十万将士性命不顾。此不忠不义之臣,逃了死罪,以为可以凭着护国公的大胜一切就都过去了?”
“朕没拿他们鞭尸,已经是开了大恩。”
百官虽为秦侯父子可怜,但也就凭着同侪之情,思忖着秦侯父子一死,这一脉也就断了,藏入祖坟也不是多么大的事情。况且为秦侯父子供奉香火的事情看着也悬了。
但鲜少有人了解先帝爷一反常态,连死了的人都不放过的原因是为什么。
“君威”二字,大过一切。
秦侯父子在世时,“忠义”二字学过了头,也许是军人世家,看不清先帝爷大举改革的用意。
“贪功冒进”四字是秦侯父子上书时屡次提到的,先帝爷每次看见恨不得砸了他们的奏折。
先帝爷对仗着先祖曾经救驾的秦侯父子已是厌恶至极。
既然秦侯军功赫赫,那就领着十五万大军去和二十五万的西凉铁骑比一比吧。
《诗经》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
秦侯父子以及家眷或多或少已经明白先帝爷的用心。
接下来一句则是: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莫如是没有说出来,则是以“晋宗伯妻”的角度委婉说出,秦侯父子是咎由自取,请皇帝怜惜他们这些在世的人。
先帝爷气消了一半,但天子之怒又怎么能那么容易消得下去?
但秦侯一家的气节已经在莫如是这些话里彻彻底底掉在了地上,以后也没有谁能拣得起来了。
可就算这样,先帝爷也不打算放过眼看着要断了香火的秦侯一脉。
如若一般妇人见到天子之怒,顶多就冒着被赐死的危险大声喊着“陛下开恩”,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又或者哆哆嗦嗦,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倒了,没准连裙下的黄汤都扑开了。
莫如是乃李丞相之外孙。
李丞相之名号朝中上下无所不闻,那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说“老臣听不见”的主儿,更何况莫如是乃是一介妇人,连头顶的天都塌了,谁又能为她撑得起来?
满朝上下,就连平时和秦侯交好的文臣武将,此时此刻恨不得躲进大殿中的红柱子背后。
可莫如是她撑住了,还不得不让先帝爷叫一声好。
“臣妇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绝非秦侯父子之故。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说到这里就算莫如是累极,也接着说下去:
“秦侯父子只晓带兵打仗之道,不知治国安邦之方。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先帝爷听到此时饶有兴味地看着莫如是说,站在前排的李丞相、姜御史等人也微微点头。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惟用斤用斧,砍除荆棘,以仁义恩厚造势,方能除弊陈新。”
先帝爷听到这里笑了起来:
“莫如是你这可是给朕出了难题。摘除了秦侯父子,把天下大势做瓮。朕身为天子,万民之父,是不入也得入了?罢了,看在你的聪慧的份上,朕让秦侯父子入祖坟,两人配享太庙。”
这这这……秦侯父子不是千古罪人吗?怎么一下子不仅能入祖坟,还能配享太庙?
莫如是听到以后,大喜过望,满含热泪行了大礼:“谢陛下恩赐。”
先帝爷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朕还允秦家旁支过继一子,以延续秦侯香火。”
这下不仅莫如是长跪不起,连文武百官都跪地大喊“皇上圣明”。
先帝爷眼里不知道闪烁着什么说:“惟有一条,秦侯世子之妻莫如是不再冠以夫姓,打发回莫氏一族,自生自灭。”
这就是“北莫”的由来。
梅栎清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当年那场殿上之争,可她打心眼里敬重莫如是这位女先生,女中君子,就算再难也没有折了脊梁骨。
莫如是被打发回莫氏一族之后,因被先帝爷嫌恶,莫氏一族不敢收留。
于是莫如是四海为家,辗转到过汝南公主夫家肃云伯郭氏、梅栎清之母的母家周家等等,最后年纪大了碰到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梅老夫人,最后歇在了梅家。
虽在大富大贵之家,但既没有贪恋荣华富贵,也没有失了底气的畏畏缩缩。
相反莫如是很坦然地做着女先生,教导勋贵之家的子女。
拿着自己该拿的钱财,穿着粗布麻衣,吃着清茶淡饭,偶尔怀念起已故的秦侯世子,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梅栎清或许和莫如是有缘,极为合得来。
莫如是自梅栎清幼时,便悉心教导。
不仅教其妇功妇容,平常大臣之女大都会的诗词歌赋,更难得的是还教其四书五经,春秋左传等等。
莫如是曾笑梅栎清,如果你不是女儿身,以现在的水平,考个秀才,甚至进入殿试也不是不可能。
梅栎清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像一场梦一样。
那时她还想着如何入宫做贵妃,现在只想着能入郭家大门,将主母之位坐牢固。
而梅家二小姐,也就是她小时候几乎未见过的嫡亲妹妹,现在倒成了梅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