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往事
也许是掉了许多杨梅的缘故,老僧所负的重量似乎减轻了不少,此时反倒赶在了心事重重的伯贤前头。
而伯贤此刻心中念头百转,无暇顾及前头的道路,只是一味随着老僧的脚步走,却浑然不觉自己正随着老僧走向一条与来时不同的道路。
“这是何处?”当伯贤因着一股腐朽衰败的气味而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随着老僧走入了一片碎瓦残墟之中。
老僧不语,只是神色不复方才走在街头那般轻松惬意,眼角的皱纹亦似乎更深了几分,隐隐约约,似乎还可见那深深的沟壑里,有点点水光水光闪烁。
“先时这里曾是一处院落,名为‘行止院’,里头曾经住着不少普济天下,却又不愿入仕的士人。”
“这些士人虽有报国济事之志,却颇有气性,既不愿入仕,自然也不愿为庸常官吏所用,故而曾经多是散居四方,寄情山水。”
“后有一世家公子,化名白玉麟,不辞辛劳,千里求贤。不论数九寒冬,亦或盛夏酷暑,皆欣欣而往。”
“士人们为之动容,随白玉麟赴京,后皆被安顿于此。”
“白玉麟对士人们十分尊敬与坦诚。不但悉心于士人们的饮食起居,而且更对他们的个性习惯多加包容,更令人意外的是,他还常常毫不避讳地将国策政事拿来与士人们商讨。”
“士人们心中感佩,便将心中所见一一托出。偶有意见不合,便会争论激辩。”
“公子此时便不说话,只静静地倾听士人们的辩论。待士人们争累了歇下,便命人奉上果蔬茶水,自己却在无人注意时,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有士人回乡省亲,却发现自己彼时在行止院所言,竟已成了公文政令,施政地方。”
“士人心中起疑,再回京时,便将此事说与了行止院其他士人。”
“士人们心中惊疑,日后与公子相处时,便处处多加留意。”
“一日公子倦怠,伏在桌上小憩,不意露出了里头来不及换下的五龙团花的绣金线朝服······”
“那是太子的服饰。”伯贤听得入神,此刻不由接过了话茬。
老僧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又转回了那堆旧墟,“士人们已知眼前的世家公子身份,再忆起往日太子所作所为,心中感佩,更是起了匡扶明君之意。待太子苏醒,便齐齐拜倒,山呼‘千岁’。”
“太子一愣,却也明白了身份再不能隐藏。他亲自将士人们一一扶起,又一一抚慰。”老僧的眸子仿佛蒙着一层雾,却有着异样的神采。
“太子站在士人们之间,揽着他们的肩,夸赞他们是‘国家之股肱,天下之栋梁’,又道‘世风日下,唯有尔等仍有张公之风骨,魏相之精神’,”老僧的目光炯炯有神,“那一日,没有人会忘记。太子与士人们推杯举盏,尽诉衷肠,共论国事民策,同谋清明之治。后来,大家便都醉了,谁也不会想到,他堂堂一个太子,与几个士人一同勾拳行酒,竟总是输,没有一回是赢的。”老僧的脸上露出祥和的微笑,仿佛昨日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仿佛那少年儿郎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犹在眼前。
“那后来呢?”伯贤听得入了神,急急问道。
“后来······”老僧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凄惨而又嘲讽的笑意,“正当院中士人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时,一朝风云突变······”,老和尚微微阖上了眸子,似是那日的惨状犹在眼前,“有人密告太子暗中培植党羽,欲行不轨之事,更有太子手书、密函为物证,有行止院士人为人证。先皇龙颜大怒,将此案交与魏王殿下,勒令三日之内必出结果。是夜,魏王便差人包围了东宫和行止院,”老僧霜白的睫毛上沾上了浑浊的水珠,“士人们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毫无招架之力,皆被带入魏王府审问。”
“士人们素日熟知太子品行,但凡有气性者,一路替太子喊冤,到了魏王跟前,更是慷慨陈词,大言太子冤情。谁知······”
老僧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魏王直接命人生生拔掉了他们的舌头!”
伯贤的身子颤了颤,却终于一言不发。
“那些为太子喊冤者,皆被拔去了舌头,割断浑身筋脉,扔入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不予饭食,任其自生自灭;而那些愿意指正太子谋逆之人,魏王皆赐以金银珠宝,多以抚慰。”
“三日后,太子谋逆案定。东宫满门抄斩,太子生母端皇贵妃自尽于温翎宫中。行止院当夜‘意外’起火,满院英才,自此凋零;院中多少墨宝良作,自此灰飞烟灭。”
“魏王因此事颇得皇上赏识,后立为太子,最终荣登大宝,成为一代帝王。”
“哼。”伯贤听完了整段故事,一拂袖,从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
“公子”,老僧拿僧袍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颊,看向萧祁,“公子虽有普济天下之心,若没有与之匹配的地位与手段,只怕最后,便连自己都难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