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崖生离别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一夜间,于景容心目中存在了十余年的,那个伟岸磊落的男人形象,逐渐暗淡,模糊,最终在灰暗的光线里化成了碎片,碎片又化为了灰烬,在一片灰暗与浑浊中,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只留下一片混沌,沉重地令人窒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感情去面对他。他是她的恩人,他将她养育至今,衣食住行,都是给她最好的,他让她学习琴棋书画,在休沐的日子里,总是尽可能地陪伴在她和弟妹们身边,亲自指点他们的书画琴棋,她记得他温柔的神色,记得他一语中的的点评,他尊敬并深爱着母亲,对姨娘们,也是如春风一般的和煦。景容从来不曾见过他发怒,他的嘴角总是浅浅的上扬,眉梢弯弯,笑容和煦。他一直是她景仰和崇敬的父亲。
她无数次想着,若是以后的夫君也能像他一般,夫复何求。只是如今,她却是再不敢去有那样的希冀了——这样一个人,周密,而可怕。
她弄不清楚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情感。她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感是真实的是炽热的,是可以触碰和感知的,可是或许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建立在他以为她是他和她的女儿之上呢,如若一日,他发现她不是她,他还会待她如常吗?若他知道,她是他们的女儿,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昨夜她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她不曾想过,那素来温柔和气的女子——林氏,她的脸上竟也会有那样冰冷与愤恨的表情。而且是在说起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之时。她也不曾想过,她眼中温暖和煦的父亲,竟能那般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她更不曾想过,她生来十几年,竟一直承欢与仇人膝下,尽仇人的悉心照顾和养育。曾几何时,她一直觉得她是幸福的。母亲与爹爹相敬如宾,父亲对她也是百般宠爱。可是现在,她发现,一切都不过是泡沫,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她不是她的女儿,她更不是他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含冤沉眠于地下,无碑无墓,而她的母亲,青灯古佛,六根清净。
景容神色木然,端坐在马车之上,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一言不发,她仿佛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林氏的冰冷的神色,净平——她的生母秋氏那双饱含欢喜与苍凉的眼眸,以及自始至终低着头,身子却不住地因激动而抖动的净尘,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闪过,她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林氏和竹奚的面孔渐渐模糊,她努力地想要睁大眼,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济于事,终于,她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林氏的肩头。
林氏此时虽是低头捻着手中佛珠,实则却关注着景容这边的动向,知女莫若母,纵她本非景容生母,可多年养育早已令她知悉景容性情,昨夜容儿一反常态的平静与沉默,令她心中颇觉不安。
原想着今日暂且延一延进香之事,庵中清净,令容儿静养几日,对国公府只说是容儿着了风寒,一时赶不回来便罢。却不妨昨夜净尘深夜来访,只道多谢施主恩德,庵主夙愿已了,再无牵挂,只愿皈依佛门,再不染红尘。又道小施主已知此事,睹旧人当思旧事,留在此地只怕难脱业障,凄哀不已,望女施主自作思量。
这虽有些道理在里头,可在净尘说来竟是有些逐客的意思在内。彼时林氏低头沉默许久,终是抬头问道:“祁月,这是姐姐的意思吗?”祁月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只道:“贫尼已不知祁月为何物。师姐与我既遁入空门,自当了却凡俗之事,不再痴缠过往。往往往矣,何苦自寻烦恼。”林氏抬头,对上祁月幽黑的眸子,道:“祁月,你可还在怨我?”祁月一滞,合十道:“阿弥陀佛。六根清净,七情不问,八苦不闻。佛门之中,何来怨愤。世事不过镜花水月,世人不过沧海蝼蚁。是非黑白,既已过往,何故再提。当年不能如何,今日又能如何。”林氏看着她,净尘也不回避,只是双手合十,与她静静对视。是夜月明星稀,悄无人息,唯四周树影婆娑,枝叶沙沙。良久,林氏道:“好了,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净尘微微躬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通透,实在可敬。”便从布衣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里头一些药丸,若是小施主不虞,可以救急。”竟是不待林氏拿稳,便一个转身,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彼时林氏深深叹了口气,只将瓷瓶小心收好,次日一早便着竹奚打点了行李,出了清泉庵,欲往南安寺去。此时在马车上见景容神情恹恹,无精打采,情知不好,欲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几度张开嘴,却只不过是嘴唇无声地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关注着景容。
却见景容脑袋一歪,身子重重的斜坠了下去,林氏一边喊着“竹奚!”,一边慌忙转身迎上,却终于没有来得及——林氏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景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她的肩胛骨上。林氏只觉钻心地疼,一边伸手在腰间摸索那小瓷瓶,一边急急吩咐竹奚:“你去看看这是哪?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容儿怕是吃坏了东西,必要歇一歇的好。”
竹奚方搀着景容的身子将她斜卧在坐榻上,寻了个湖蓝金丝绒的软枕给她靠着,闻言,便低低应了声好,又将手里的蓝田玉瓶儿递给林氏,方才到前头去了。林氏摸出了小瓷瓶,拔了塞子,往手心一倒,但见一粒赭色的丸药现于掌心,那样子竟颇有几分熟悉。林氏不及细想,只是轻轻掰开景容的唇,将药丸塞了进去,又拿起那玉瓶给景容喂了些水,将景容轻轻地揽过来,靠在怀里,仰起头,两行清凉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渐渐地蜿蜒下来。
但见竹奚从外头急匆匆掀了帘子进来,神色却是有些惊慌和凝重,竟顾不得礼节,只是进了车厢就到林氏身前,低声道:“此处是下山路,且是极陡峭之处,附近没有人家居住。奴婢出去时,听车子声音有些轻微的不同,只怕有些蹊跷,夫人和小姐可要当心。”林氏闻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你父亲原是为皇家造车的工匠监头,你的判断自是没有错的。只是你听那声音,像是有什么问题?”
竹奚闻言,更是凝重,竟是将自己挡在了林氏和景容跟前,道:“像是有一细物在一点一点地磨着车轴,听着声音,竟像是已磨了大半日了。”又将身子展得大了些,挺挺地拦在林氏和景容跟前。
林氏瞪着她:“竹奚,你这是做什么?你既已经发现,只叫车夫寻一处平坦的停车罢,何必这般?”
竹奚凄然问道:“夫人可曾觉得这马车愈跑愈快了吗?”
林氏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沉默了片刻,道:“马尔在陡峭处跑得欢快些,也不算奇怪。”
竹奚道:“奴婢初时也是这么觉得,也不曾留意,却不想竟会害了夫人小姐。”顿了顿,竟是落下了眼泪。“我出去叫时,不见车夫答应,心中纳罕,便赶去前头看,却见那车夫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皮肤竟隐隐地泛出紫色来,再看他时,竟见他眼角泛出泪来,嘴唇已经发黑,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以唇示我他命将不久,马儿恐要脱缰,车子恐要崩裂。”
林氏闻言,惊得捂住了嘴,正欲问竹奚可还有时间,抬头见竹奚泪目挺身而立,心中已知分晓,便再开不得口。她只哀哀泣道:“下山陡坡,纵有家丁在侧,仆从在后,可若是马儿脱缰,马比人快,只怕也难赶得及。我侯府素日待人良善,自问不曾结怨。今日竟不知得罪了谁,却要置我母女于死地!”
竹奚戚戚然,正欲开口,却听马儿嘶鸣一声,接着便疯了一般奔跑起来,马车因为突然加大的牵引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其中夹杂着的“嘶嘶嘶”的摩擦声亦愈发明显和频繁起来。竹奚顾不得多想,快步上前,紧紧环住林氏和景容,竭尽气力地哭喊道:“保重!”她话音未落,三人便觉一股巨大的气力从背后袭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在身后狠狠地推着一般,车顶整个蓦地被顶开,三人硬生生被甩了出去。
景容只觉混混沌沌,昏昏沉沉,浑身的气力如同抽干了一般,只顾着伏在母亲肩头,不知人事。待她有些意识的时候,只隐隐约约听得竹奚的声音带着哭腔说着什么,母亲问了几句竟也有些哀泣的声音,她挣扎着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却觉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地甩了出去,紧接着她只觉头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有什么苦涩的液体流到她的嘴里,只觉一阵晕眩,便又失去了力气。
待她醒来的时候,她只觉身下湿湿一片,她下意识地探手一摸,伸到眼前一看,却看到了殷红还泛着腥味的血,她一个激灵,猛地想要坐起,却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只得慢慢地伸手在周围摸索到一些可以抓握的野草之类的东西,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她试图睁大眼睛,却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她伸手拿袖口擦了擦,方才能看清了一些。只是,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她坐在母亲的身上,而母亲身下,正是那一片冰凉殷红触目惊心的殷红的液体!不远处,还有一滩血红的液体,上面躺着的,是那素日里笑语晏晏,温和沉稳的竹奚。
“娘,娘,娘·····”景容一边哭喊着,一边伸手替母亲擦去脸上身上的斑斑血迹,她不停地叫着哭着,终于她看到林氏睁开了眼睛,“容儿。”景容扑了过去,伏在母亲的怀里,“娘,这是怎么回事?娘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不去那什么庙里,也不要提那个什么庵了好不好。容儿只有一个娘,容儿只要娘好好的,容儿只要一辈子和娘好好的在一起啊娘。娘……”
林氏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吃力地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抚上景容的脸颊,“别说傻话,容儿。你还活着,真好。你懂事,娘开心·····娘····谢谢你·····容儿······要好好的······娘·····”林氏的嘴唇翕动着,可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只是用满是鲜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景容的脸颊,眼里是凄婉的笑意。终于,她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一双睡凤眼也渐渐地失去了神采,终于,她的手臂重重摔在了地上——宁国侯夫人林氏永远闭上的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含着泪水,嘴角却噙着笑意。
景容看着林氏的眼皮耷拉下来,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涌了出来,“娘······”却又看见不远处的横卧着的竹奚,她顾不得什么体面,只是疯狂地边爬边滚边喊,“竹奚姑姑,竹奚姑姑,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场梦对不对······竹奚姑姑你快来看看我娘怎么了···你们是在演戏对不对······我们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回去好不好·····”然而,及待她爬到时,她只见到竹奚无神的双眼和扭曲的沾满鲜血的身子。
景容泪水倾盆,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这是梦对不对,我都不疼,你看我都不疼,我不想做梦了,快让我醒过来吧······”旋即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爬了起来,挥舞已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衣袖,满脸的泪水与血水交杂在一起,大声喊着:“阿珑,穂儿,你们这群奴才呢,母亲和竹奚姑姑睡着了,你们还不扶她们回去躺着!来人呐······”她从站着,变为跪着,只是仰天那么喊着,仿佛一只离群的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