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玉石俱焚
掌灯时分,崔府内通院烛火满堂辉煌,楼阁庭轩,泉石林木,一府气势虽比不上皇家园林,也颇有惊人骇目之处。府内后院,有一方别院,单隔出来的一小院,东西南北四间房舍,与主院有一墙之隔,当间一扇小门可通出进,院落虽小,而房舍布置陈设不亚于主屋,专为贵客暂居而备,从小院出来,沿着府内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可通崔府后花园,花园中奇芳珍卉不计其数,园中东角有一两层书斋,四室通透,两层十六只飞檐,皆悬有玲珑宫灯,门匾上书“倚兰阁”三字。
王典在晚间才出得小院,沿着回廊走到这书斋前,敲听得楼上琴音渐起,便驻足而听,正好站在暗影下瞧瞧后花园各处,以防细作潜伏有目窥看。
如今他已易装,体型面容概不似往日,弓背佝偻,原本清瘦白净的面上此时是横纹密布,皮肤黝黑,嘴边一颗假痣更是滑稽,浑如一酸腐的中年儒生。
罗云门正在四处缉拿他,封锁了城门,逐个搜查出城的人,条条街巷,都有细作搜找,可是他们怎么能想到,他根本就没有逃离长安,只是放了个逃出城的‘烟雾弹’然后又折返城内,就藏在这罗云门紧密监视的崔府呢?
护国台之事,被昭明公主巧妙化解了,他预设的结果一个也没发生,此计一败,还暴露了受他操控的程得章和刘登,他只有杀人灭口,杀了刘登与程得章之后,他就变装投到崔言之门下,以重利诱之,使得崔言之帮他掩藏身份,别人只知他是来投靠崔府的一个清客。
王典,真名无可知,他生于幽州世家,自小入万朝宗受训,七年前,荀韶祺潜入长安,他也是随行者之一。他的任务就是协助荀韶祺在长安布下万朝宗的情报网,为北梁时时窃听南晋朝廷动静,包括之前被苏景宁设计铲除的锦云楼都是他们设在长安探听情报的据点之一;其次就是深入南晋官场,见机取事,策反官员,搅扰南晋朝堂之安定。身为万朝宗的精干细作,这些他都完成得好,甚至在荀韶祺遇事辞位之后,他依然主导着万朝宗在长安的情报网,让罗云门不得全部剿除,进入官场,短短数年,他已遍识长安显贵,对南晋重臣了如指掌,策反多位官员,为北梁立功无数,可以说,如今他是万朝宗在南晋布局的最大指望。
他知道,就算自己护国台这一招失利了,万朝宗宗主仍不会怪罪于他,还会设计帮他平安脱身,但是他依旧选择留在已经危机四伏的长安。他相信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于长安繁华处,依依北望,山高水长,岁月消逝如烟,孤魂何以飞渡重重关山?
或许,当年他来到这里,就没打算再回去了。
琴音忽起高亢,振振如鼓点,敲击朔风冷雨,一曲慨然,气势如虹,仿佛可见图画江山,英雄纵马,战场折戟,凯歌奏鸣中雄师铁骑兵临城下……
王典收回目光,转身进阁,踏着木阶直上楼去。
一身皂巾帛带素净绸袍的崔言之,独坐琴阁抚琴,双目微合,一副怡然享受的模样,仿佛沉浸在极乐之境中,壮心问鼎,平生之志尽酬。
王典见他如此投入,没有打扰他,在一曲已尽之时,才进入内阁,与他相见。
王典施然一礼,笑问:“大人好兴致,琴音慨然如高歌,可是有喜事了?”
崔言之请他落座,抚着琴身,夸张地哀叹一声,“哪有什么喜事?王……不,汪贤弟可知,老夫要大难临头了?”
王典心下诧异,连忙问:“大人何出此言?是不是罗云门查明你的贪污旧案了?还是南帝将要问罪?”
崔言之见他这紧张的样子倒笑了,对他说的不以为然,只道:“哪有?陛下是不会问罪于我的的,他还指着我呢。只是,昨日我将贤弟你献于我的那颗宝珠,送进宫献给娘娘了,娘娘可很不喜欢呀,说那没什么媳的,怨我小气,不太遂心……这可不是大祸吗?”
王典一时无言,不再紧张,只是觉得荒诞,自己献给他的那颗宝珠,可是稀世奇珍,来自北梁皇家的珍宝,价值连城,瑾贵妃竟还看不上?这都什么时候了?崔言之会在意的竟只是媚上不遂这样的事?
他无奈道:“原来如此,大人勿忧,在下自有办法弄来更为珍奇的宝物,以献大人,博取娘娘欢心,就可保大人无恙了。”
崔言之听出他有讥讽自己的意思,也没在意,笑道:“如此最好,我就知道贤弟会有办法,毕竟北梁可富于我南晋十倍啊,多少奇珍宝物不可取?”
王典,不,此时他已经是汪致北了,汪致北心中暗嘲,那倒未必,只是北梁之富在国库,而南晋之富在皇宫而已。
他可算是明白了,当日自己暗投崔言之时,说是可以帮他化解罗云门之危,顺便献上宝物,而崔言之只看上了宝物。
“当然,我也知道,北梁珍宝中最难得的就是人才,比如你们万朝宗的人才……”就在汪致北汗颜无语之时,崔言之又忽然话锋一转,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汪致北领会得特别迅速,正色起来,接他的话头道:“那崔大人,我们这些‘人才’能为大人效劳些什么呢?”
崔言之之所以会答应庇护这个被罗云门追辑的人,就是因为,他和汪致北一样明白万朝宗可以为他带来什么利处,绝不止北梁财宝而已。如今罗云门盯准了他,南帝就算有心护他,也不好对付罗云门,一直阻碍搅扰罗云门的御史台又在程得章垮台之后被昭明公主收拢,如今反过来与罗云门协手监察百官,那罗云门真正的对手是谁呢?不言而喻,能与罗云门抗衡的只有北梁万朝宗。所以,他如今最好的出路,就是联合万朝宗对付罗云门。
崔言之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就向贤弟坦白了,今日收到一个极恶的消息,老夫刚才也不是说笑,而是真的要大祸临头了,而贤弟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大人但说无妨,只要万朝宗能办到的,在下勉力为之。”汪致北道。
他的指尖从琴弦上随意滑过,抚出一个流畅悦耳的音,尔后看着这古琴道:“贤弟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擅风月的人会喜欢抚琴吗?还有,为什么我这书斋叫‘倚兰阁’?”
汪致北没有接话,静静地喝茶,听他说着。他似在追忆往昔,甚是动情:“无论你信不信,如此贪财好利眼中只有权位的我,也曾风流过的……不是一味纵欲寻乐,而是真心相交,不惜斥重金,花大把银票,去供养那一人,只求点滴欢乐,一时相聚,风花雪月……”
他用白布盖上古琴,踱步到窗前,望着那轮接近圆满的皓月,向汪致北讲述了一个故事,大概如此,他六年前看上了一件绝世珍宝,他花重金将那珍宝收入囊中据为己有,并精心呵护,无限纵溺,谁知道后来,他一时疏忽,那件珍宝被别人偷走了,还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只会自命清高的穷酸书生,于是他就报复那个书生,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他,将他变成一个他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让他远走他乡,与那件珍宝此生不得相见。从此他再不为自己寻宝,只将一切珍玩都用来讨好上方权贵以图权位。
而今,那件珍宝却被罗云门盯上了,或会给他带来大难,他只有忍痛割爱了,去做一件他一直不忍心做的事,不惜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