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生总有个王八
“唔？”
周弘治缓缓起身，明黄的纱袍从紫檀雕花宝座上翩跹落下，头上赤金的翼善冠，随着他的走动，微不可见的晃了一晃，一如他看似无波无澜的内心：“世间竟还有如此离奇之症吗？”
不过，这倒是解释得通那个女人近来的古怪处了。
他负着手，慢慢踱了两步，倏尔又回过头来看着高得禄道：“相国夫人上一回可是说过要进宫探望陈贵妃？”
“是。”高得禄颔一颔首，“不过那时还未曾查清小公主落井一事的真相，是以小人就遵陛下的吩咐，将相国夫人打发回去了。陛下今时提起相国夫人，可是想让夫人进宫见一见贵妃娘娘？”
“不，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周弘治摆摆手，迈着步子走到那朱红槛窗前，夕阳的余晖从窗缝中洒金线一般落了满地，亦落满了他整个面庞。他不自觉的眨一眨眼，堪堪隐去眸间的一点晦暗，背着身同高得禄道：“贵妃得癔症之事暂且不要声张，许荀那里你也记得去多嘱咐他一声，叫他开个方子给你，每日抓药等事，便由你着御药房专人去料理，不必再惊动医士了。至于相国府，若再有递折子请见陈贵妃的，就传朕的旨意，陈贵妃偶然风寒，不宜见客。”
“嗻。”高得禄含着小心应下，垂眸暗一思量，便又向周弘治揖首道，“陛下，许太医还有几句话，小人方才未敢言明。据太医所说，娘娘这病来的突然，又只见于古籍，目前尚无确凿医治的法子，他所开方子也不过是些安神补脑的药物，只可尽力一试，娘娘或者三五日便好，或者三年五载不见好也是有的。只求陛下看在他辛劳的份上，莫怪他医术不济。”
许荀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话虽不中听，不过都是老实话。
周弘治一笑，微微挥手道：“叫他只管放心开方子罢，无论好与不好，朕都不会怪责他。”
他想起在汤室中那个女人娇嗔时明媚的容颜，一举一动俱是风情，遍观六宫，只怕也无有出其右者。
刹那间，他脑海里竟不自觉的以为，若当真治不好，她就这么癔下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夏日天长，至日落已是酉时三刻了。
周弘治连着几日为陈相请封之事愁昏了头脑，已多时未曾好生休息一场，吃一顿饱饭了。今儿既是查明了陈盈的症状，他也算是松了口气，只待下回陈相再在朝廷发难，他便将他的疯女儿请出来好好羞辱他一回。
而今诸事太平，他便令人进了御膳，又命人传话给黄玉海，将太子带到明光殿来。
不多时，御膳房便依着高得禄的吩咐备好了饭菜，那边厢小太子也被黄玉海驮着到了殿中，偎着周弘治在他下首处规规矩矩地坐了。
周弘治瞥他一眼，瞧他身姿笔挺，尚显稚嫩的小脸上依旧如往常般正经，若非先时有宫人来报，他还真看不出来这小子在凝月宫受过惊。不过，他既是无恙，周弘治便也不再费心多说什么。
殊不知周清庭放在桌子底下的两只小手早就紧张的握成了一团，生怕他的父皇会追究起他私自跑去凝月宫的事。
父子两人一时俱都各安其座，因圣贤有云：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周弘治和周清庭用膳时也从不说话，四下垂手侍立的宫娥内监亦不敢有丝毫响动，以免殿前失仪，惊了御驾。殿中空无人语，只有传膳的宫娥往来其间，脚步细碎而整齐，一盘一盘的将菜肴小心置放到周弘治与周清庭的面前。
周弘治历经先时的夺位之变，对于其父周武宗的骄奢淫逸很是不满，故此在即位之后，便一改武宗朝的奢靡风气，衣食住行悉数从简，膳食上也不再是从前翻水牌的做法，只令御膳房做些时鲜菜，一餐不过七八盘，每日一换，十日往复，今日也不例外。
不过，好巧不巧的，夏时令正逢芙荷绽开，莲蓬结子，御膳房便取了莲子做羹，又见荷萍碧绿，弃之可惜，便动心思将荷叶洗净，捉了池中老鳖，特特做了一道荷香甲鱼送至御前。
那甲鱼养在御池中不知凡几，腹中早已囤积了许多鱼蛋，御厨只以是意外之喜，荷萍上头托着甲鱼并四只鱼蛋，蒸熟罢浇了调制的汤汁，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呈到了周弘治的眼皮底下。
周弘治手中的玉箸在触着甲鱼蛋的刹那，不自觉就僵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皱皱眉，若非亲眼所见是宫娥端上了这道菜，他都要误以为是凝月宫那个疯女人又来闹事了。
白日里她才骂过他是王八蛋，这晚间御膳房就应景的送上一盘来，成心不让他吃一顿好饭是不是？
他板起面孔，凝住的身形许久不见动静，斜侧里小太子周清庭正提心吊胆地吃着自己面前的一道攒丝翅子，余光中瞧见他的父皇久久不曾动筷，不由得站起身奶声奶气问道：“父皇可是有事要说？”
周弘治让他问得回过神，极快一摆手道：“无事，你吃你的饭。”话毕，眼神便朝高得禄望了一望。
高得禄会意上前去，便听帝王吩咐道：“将这道菜送去凝月宫，就说是朕特意赏赐给陈贵妃的，叫她务必不要浪费朕的心意！”
他越想心头越是愤懑，说到最后，几乎要咬牙切齿起来，堂堂一国之主，真龙天子，竟被个疯女人讽为王八蛋，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得禄接此旨意，亦是咬了一咬牙，生怕自己听错了。
凝月宫的陈娘娘莫不是施了术法不成，白日里把帝王气成那个样子，到晚间帝王还不忘要赐膳给她，难道……这钧周城的天儿要变了？
饶是他随侍驾前已久，这会子也被帝王的心意给弄得摸不着头脑了。
摸不着头脑的其实何止他一人，黎姜接到他口传的谕旨之后，也是一脸的呆懵，愣愣端着盘子，连个磕头谢恩的表示都没有。
好在高得禄此时已把她当成个癔症患者看待，倒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小心告诉她：“陛下还说，叫娘娘务必把这道菜吃完，方不负陛下的心意。”
“啊？哦。”
黎姜点着头答应，眼看那高得禄走远，忙不迭就扯起身旁一个小宫娥，端住盘子急急往里走道：“快，快，给我找双银筷子来。”
小宫娥被她拉扯的一顿踉跄，嗫嗫嚅嚅的小声问她：“找……找银筷子干嘛呀，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