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月色皎洁,冰凉的月光照亮了西华皇宫北苑的一角。院子里万籁俱寂,只余蝈蝈声声鸣叫,黑漆的牌匾上刻着兰汀宫,在黑如墨的夜里,十分醒目。
屋内红纱被风吹起,在空中飘拂,一灯如豆,烛台旁是一张绝美的脸。似柳的眉,纤长睫毛似欲飞的蝶,精巧的小鼻,桃色的唇。风轻轻吹过,青丝拂过脸颊,左脸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让人胆寒,生生毁了这张可倾天下的脸。
蒋漱兰坐在桌前,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空茫。她已经坐在这荒废的宫殿里整整一天了,空荡荡的宫殿不甚荒凉,木制的地板早已腐蚀,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若是以前这小小宫殿焉能困住她,只是武功尽废,这破旧的兰汀宫便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天色愈黑如墨似的黏稠压抑,蒋漱兰灰败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那扇好久未开的门,她在等,今日他登基,他一定会来,不论他是为什么而来,她都只是想再见见他,那个与她共度了九年的男子。
今日西华新帝君凌风登基,在太和殿犒劳众位功臣。
高德海站在一身明黄的君凌风身边,小心伺候着。
大殿上舞女衣袖飘飞,曲乐悠扬,大臣们和乐融融。特别是丞相苏大人开怀畅饮,咧开的嘴就没有合上过。
此番苏大人助陛下诛伏罪臣蒋家,荣登宝座,乃从龙之功,更何况陛下身旁还坐着身受恩宠的苏悦汐苏小姐,苏小姐是苏府嫡女,与陛下青梅竹马,皇后之位不言而喻。能入官场的人都是聪明的,自然对苏丞相曲意逢迎,要是入了苏丞相的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君凌风坐在高台之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凉薄的唇,俊美的似妖孽一般摄人心魂。此时的他独坐高台,登基称帝坐拥万里江山,可心底却空落落的,盯着某处那是一盆将开未开的墨兰。拿起酒杯,尽饮而下。
一旁的高德海见此,眉微皱,陛下米粒未进又喝了这么多酒,恐怕待会难受,想劝上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伴君如伴虎,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
一直到宴会结束,君凌风与苏悦汐摆驾回宫。
苏悦汐一身红色衣裙,上锈牡丹百朵,朵朵生辉,是内务府花了大半个月召集三十二名绣女赶制出来的。美人娇艳似花,新月眉弯弯,眉目流转就有光华艳艳,她抬眼望着君凌风俊美的侧颜,朱唇轻启,声音轻柔“皇上,蒋家的罪状刑部已经写好了,只等蒋姐姐,不,是蒋漱兰,画押了。现下皇上刚刚登基,蒋家余孽不除,恐江山不稳。”
君凌风毫无情绪的脸在听见那三个字时,明显有了波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空气渐渐凝固,苏悦汐摸不清楚君凌风的想法,就想跪下认错。却听的男子道“去兰汀宫。”高德海得令,高声道“摆驾兰汀宫。”
一行人朝着北苑去了,苏悦汐娇艳的脸上微微一笑,眼神冰冷,蒋姐姐别怪我,谁让你抢了我的凌风哥哥。
蒋漱兰是五岁的时候被送到君凌风身边的,那时的她不止是蒋家的大小姐,更是先皇为君凌风挑的贴身护卫。为什么不挑男子,反而挑了一个比君凌风还小的女孩子呢?一是蒋家乃将门之后,所出子弟武功极好。二则是蒋漱兰是这些极好中的极致。
她三岁便被蒋将军送去了煞血楼,没有人知道那两年这个小小的女孩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两年后,女孩归来尽是打败了大内所有的顶级高手,被先皇赏识派去了君凌风身边,暗中保护。当然没人知道她其实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国安局的保镖。
她与君凌风,君凌风的弟弟君凌灏一同长大。君凌灏乃五皇子,是君凌风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生母去得早。
君凌风与君凌灏关系十分要好,待他像亲弟弟一般疼爱,容妃娘娘也就是当今太后给君凌风的东西,只要他有,那么君凌灏就有。而容妃娘娘却是不太待见这位年幼丧母的五皇子,碍于君凌风也没有说什么,就是不近不远的。
苏悦汐是在君凌风去上书房读书时,来到君凌风身边做侍读的,转眼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那时的粉衣女孩,娇弱的惹人怜爱,一口一个蒋姐姐,蒋漱兰亦当作妹妹来疼爱。
沉重的推门声,将蒋漱兰拉回现实,双目渐渐有了神采。
来人一身明黄,赫然就是君凌风,君凌风环视一周将目光定在一身脏污的蒋漱兰身上,只是轻轻一瞥便移开了,不顾大殿经年未扫,灰尘满布,抬步坐在了大殿的上座。
苏悦汐跟着进了大殿,一身红衣尊贵无双,与蒋漱兰相比就是云泥之别。刑部张大人尾随,见了君凌风行礼“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凌风桃花眼微眯,手肘撑着,语气不掩冷漠道“平身。大人该怎么办照办就是,不必在意朕。”张大人微微行礼应了,“带上来。”
随即,就有五六个人身着褴褛,踉踉跄跄的带着沉重的枷锁走来,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声响。蒋漱兰迷茫的脸,在见到那五六个人时瞬间不安了起来。那些人瘦若柴骨,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血色浸染,分明是动了极刑。而这些人正是蒋家的下人,虽是下人却是情谊深厚,蒋漱兰的贴身丫头半语,晴柔也在其中。
然后刑部的人递了一张纸给蒋漱兰,上面白纸黑字,桩桩件件都是蒋家的大罪。蒋漱兰决不相信父亲会如此,父亲为人光明磊落,时常教导他们为人处事之道,忠君爱国之理。这罪状蒋漱兰不签,张大人见状道“罪妇还不签字画押。”
蒋漱兰好久未开口说话,声线沙哑刺耳道“我蒋家忠心赤胆,绝不可能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君凌风眼神冰冷的睨着蒋漱兰,怒火中烧,手不自觉的撺紧。忠心赤胆?真是可笑。苏悦汐见状低眉不语,眼中的情绪却暴露了此时的喜悦。
张大人见蒋漱兰不从,心思一转,想起苏大人的吩咐,悠悠开口“大胆蒋漱澜,蒋剑忠当众杀害五殿下,又欲谋害太后娘娘,罪孽深重,你还敢狡辩?”
杀害五殿下?谋害太后娘娘?蒋漱兰愣愣的呆住了,近日宫廷政变,她是知道蒋家也牵涉其中,不料却是杀害凌灏?心中一急,便问道“凌灏怎么样了?。。。”
一旁默不作声的君凌风眸中风暴突然卷起,冰冷冷的道“杀。”
侍卫动作迅速,上前干脆利落的了结了半语的性命。
半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嘴角含笑的去了。作为蒋家人她是不会拖累小姐的,何况小姐平日待她们不薄。她先走一步,不能再陪着小姐了,她多想看小姐一身红衣出嫁的模样,多想找到自己失踪多年的爹娘,但是这些都随着这个凉如水的夜晚破灭了,小姐你多保重,半语拜别。
蒋漱兰早已干枯的泪腺突然涌出泪花,盈满眼眶,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在心上烙出一个个枯洞,半语,半语。。。。即使泪眼迷蒙,她依旧可以看到跪在那里的人,双手都摆出同一个手势,愿为蒋家奉献一生,无怨无悔。那是每个蒋家人入府的誓言。
张大人嘴角扬笑,胡子翘了起来,施恩似的道“蒋漱兰,皇上开恩,若是你签了这字,这些最后的蒋家人还能活下来,你自己掂量这办。”
最后的蒋家人?偌大的蒋家就这么在宫廷政变中做了牺牲品,父亲,娘亲,哥哥,还有未满一岁的小弟。。。都走了吗?都走了,都走了吧。蒋漱兰眼中的光彩渐渐迷失,她要保住这些人,他们为蒋家奉献一生,她作为蒋家大小姐,断不可能弃之不顾。
蒋漱兰颤抖着手,缓慢的伸向那张满纸胡言的罪状,手指哆嗦的厉害。终于指尖落在了纸上,传来痛彻心扉的触感。一滴泪打在那脆弱的纸上,模糊了字迹。
君凌风你登基称帝,我家破人亡,这样的伤害,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原点。她凄然一笑,心中带着撕裂的疼楚,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么会不了解他的狠与护短,只是这次不是护她罢了。
她拖着早已僵硬的身躯,缓缓跪行至大殿中央,猛地磕头,声线沙哑,带着哭声“罪女以蒋家家住之名将他们逐出蒋家,请皇上放过这些人。”磕一下便道“求皇上放过他们。”再抬起头时,鲜血染红了额头,血顺着流下,流进了眼中。透过血色看见那春风似的桃花眼满是冰冷,也好九年情谊在这一刻毁灭,她会把他从心中一点一点抹去。
君凌风见她额头溢血,身体一紧,心中疼痛,飞快道“不必磕了,朕准了。”
蒋漱兰笑了,匍匐在地,血合着泪流下,湿了木制的地板,“谢皇上。”
君凌风再也看不下去了,拂袖出了兰汀宫,九年相伴,三千多个日月,他早已迷失了心,原以为待他登基之时,便是她花嫁之日。正是因为深爱,是以也经不起背叛,深宫几许,尔虞我诈让他失去了对人信任的能力,她为父传递机密,害死了凌灏。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他的母妃也。。。。他恨,他明确的知道要蒋家身败名裂,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待她。九年时光最终敌不过权利,敌不过岁月,敌不过人心。。。。
君凌风深深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吩咐高德海“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别让她出兰汀宫。”
“诺。”高德海应声去办了。
苍白的月色下,君凌风站在夜风中,身影萧索,既然放不开,就囚着她,也锁着他。
兰汀宫中,君凌风走后,苏悦汐挥退旁人,笑意盈盈的走到蒋漱兰面前,纤纤细手挑起蒋漱兰的下颚,“啧啧啧,姐姐这副模样真是叫人尤怜,怎么样家破人亡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妨告诉你,你引以为傲的武功,是我让人废了的。”
此时此刻蒋漱兰怎能不明白,琵琶骨处痛得她脸色苍白,冷声道“拿开你的脏手。”
苏悦汐也不顾蒋漱兰的无理,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裳,从袖中拿出一把长命锁,丢在蒋漱兰眼前,闲闲道“明日本宫不想再见到你好好地活着。”拿起绢帕擦了擦手,丢在地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大家都是聪明人,那锁意味着什么她懂,蒋漱兰也懂。
人潮退出兰汀宫,大殿上只剩跪着的蒋漱兰,蒋漱兰轻蔑一笑,唇角越张越大,“哈哈哈哈。。。”凄凉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的蜷缩在地。她蒋漱兰战场上可与人驰骋疆场,朝堂上可与人谈笑风生,却败给了后宫女人的争斗。
当夜兰汀宫走水。大火扑灭时,兰汀宫经年未修,早已被火舌吞噬,而蒋家大小姐只余一片灰白,芳魂消散。
蒋家乱政之事终于落下帷幕,据说西华新帝站在兰汀宫前整整一夜,然后病了一场,三日未醒。惹得朝堂晃动,苏家极力权衡方才平息。第四日早晨时,君凌风终于醒了,却不说话。吩咐高德海扛着锄头跟在他身后,终日饮酒,醉醺醺的对高德海道“如若我醉死了,就地埋了便是。”
苏妃娘娘看不下去,与新帝谈了一宿,第二日君凌风出现在朝堂之上,西华朝堂这才恢复正常。民间都称赞苏妃娘娘贤惠,也是从那日起,大臣们很难从君凌风脸上看到笑容。
不管皇帝如何,百姓只求能安居乐业,便心满意足了。而深夜之时,西华皇宫北苑一角,总能看到一抹身影,直愣愣的,不时还有细碎的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