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八月底，皇帝下令，彻查严任重遗书中所述种种事件，严府抄家，一应人等先收刑部关押，待证据查实之后，论罪量刑。
因此事下狱之官员不计其数，京城之内人心惶惶，日落时分未至，街上便不见行人，各家各户，门窗紧闭，连家大业大的迎春楼从中秋节开始的休业，赶上这样的时节，竟一直未再重新开张。
在这天的清晨，暗夜里的梦魇还未消散，宫门外的长街上却出现了一名女子。众位看官谁也不敢切近观瞧，远远拿眼这么一打，就见此女子脱簪披发，跪在了长街中央，看不清容颜相貌，年岁应该不大，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唇无血色，牙关紧闭，不闻哭诉之声，通身一片死寂，教人摸不清她到底是有了何种天大的冤屈，非如此不可伸之。
那女子足跪了大半日，也无人来驱赶，直到未时，一辆马车徐徐驶来，车上下来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弓着身子在一旁细声细语劝了许久，未果，也只好叹着气离去了。
有人眼尖见识多，认出来是勇毅侯府的马车。
原来地上这女子竟是勇毅侯府的五小姐董月和，听说夫家也是受了严太师一事的牵连，眼看着大厦将倾，殃及池鱼，一家子公公丈夫小叔子大半的男丁都下了大牢，生死未卜，顾忌着嘉禾长公主的身份，皇家的血脉，五小姐连同两个孩子便被送回了董府。
谁知这董家五小姐却在此长跪不起，虽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一切还未有定论，最好的结果怕也是会棒打了小辈里这对儿恩爱多年的鸳鸯。
唉，这五小姐真是个痴情的人啊！人们叹道，不过也只能叹这么一句，太阳眼看着下山了，人们一一散去，穷苦人家自己个儿都顾不过来，管这些贵人的事情做什么呢？贵人家中还有金床睡，有银被子盖。
皇家血脉，高门贵女，一朝落魄，却也不及那浮萍无依的下贱娼女更叫人同情叹惋，也不能跟着哭一哭自己苦难的命数。
星宇接着昏睡了两天，做了无数个梦，没有一个梦是跟近来外面的纷乱相关。
到这日她能起身了，正是一个大太阳天，被红俏连同床上的被褥一道儿搬到院子里，摊开手脚晒着，说是要去去晦气。星宇闲不住，便再去搬了几样兵器出来擦，也给它们去去晦气。
这么擦了有一会儿，满院子横七竖八地站了躺了不少的长短兵刃，李鬼手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了星宇坐在院中，便开口对她道：“董家的孩子个顶个的心思重，脑筋活，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认死理，不知道看脸色的？”
“你说我呢？”星宇梗着脖子回道。
“我说你那五妹妹，董月和，你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逢上时节的从来不见走动，不来往便不来往吧，这回严太师倒台牵连了她婆家，倒在你这儿门口跪得好看，要说是为着补上之前的失礼，也太过了些，我说你病的起不了身，她便去宫门外跪着，三日了，粒米未进，此等诚心，或可感天动地也未可知啊？”李鬼手拍打着身上，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直打得烟尘腾起。
“嘴上积点儿德吧，看看我如今这样的下场不正是当初没个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才有的报应，还不够你引以为鉴的？”星宇白他一眼，又叹道：“月和妹妹其实是与祖父最像的一个孩子。”
“怎么讲？”李鬼手打完了身上，把那些斧钺钩叉拢到一块堆儿，空出块地方来，搬了个凳子与她坐到了一处。
“耿直到不知如何变通的地步，所以时常感到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待人接物，方可周全不出错儿，时有出格，不受人待见，今日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无理可循。”星宇说道。
“今晚我找人打昏了给扛回侯府去吧？”李鬼手跃跃欲试道。
“不必，现今我主贤明，不再是容不下耿直良善之人的世道，勾心斗角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有像月和这样敢言不平之事的人在，会是一件好事。”星宇皱着眉往一把剑上哈气，说道。
“原来当初长跪宫门外姜小意的那一出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在里面，我还真是外行看不出门道，只知道哈哈跟着乐一回，呜呜陪着哭一场，贻笑大方了。”李鬼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别介，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没有那么大的头。”
“只是这动不动地当街喊冤，是不是太不像样了？”李鬼手疑惑道，“你方才还说今上圣明，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嘿。”星宇一拍大腿，“就得这样，天下人瞧着都不像样了，朝廷才会知道当今的法度有多么得不合时宜，这样不起作用的东西就像伤口上的脓包，得割开放掉，见了血，最后才能好。”
“你可知治疗这样的顽疾，光靠放血是不管用的，后续的良药不跟上，很快便又会化脓。”李鬼手沉吟道。
“丧门星，我最羡慕你们大夫，你们能让深受重伤的身染恶疾的人，带着伤差下去，把命看得更金贵，这不是一件易事。”星宇低头擦着另一把短匕首，语气肯定，“吾皇圣明，好日子就要来了。”
“好日子？”李鬼手冷哼一声，“靠你一张嘴说我便信吗？我说，给你开蒙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不是从来没给你讲清楚何为主次关系，如何权衡利弊？”
“你什么意思？”知道他必定没有好话，星宇还是问了。
“我是说你不该躺在这里，实在太该出去折腾一番了，上上下下地折腾，你一句话就能把我弄进藏龙卧虎的太医院里，只要稍微再用点儿心思，此事过后，京城里还有谁家的风头盖的过你董家的去，又是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到不了手？”李鬼手甚至惋惜地叹道，“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刻出了个贞节烈妇，为夫喊冤，阻挡陛下推行新政之路，还是董家出来的，你这不是打皇上的脸还连带着断了自己的后路，你在壳子里缩头缩脚舒服，皇帝陛下在宫里不知是怎么骂你的呢！”
星宇不理会他的嘲讽，她心里清楚，月和的公公，工部尚书邓长源邓大人，事情办的实在是太不象样，一个江南运河从先皇继位而起的工事，本是由他督办，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辗转至今年才大致完工，期间推诿扯皮，称病托大，拖延工期的事数不胜数，陛下已是忍无可忍了，正是借此时机敲打，再有谁为此事上去说话也是徒劳无功。
但星宇当下不欲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官场上这样虚与委蛇的事情皇上早该见怪不怪了，好歹爱惜邓长源除却运河一事懈怠，旁的错儿也挑不出，落锁下狱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动些筋骨，伤不着根本，只要他记得疼便是了。
星宇摇摇头，试图晃散一脑袋剪不断的乱麻，转而问道：“去了那么久，都安排好了？”
李鬼手朝她一翻白眼，哼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那便好，歇着去吧。”星宇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李鬼手应着，往里屋走了几步，“夜里风凉，多带件披风，再扑着了，要我医治，药费可是很贵的。”
“知道了。”星宇低下头去，专注着刀刃上闪耀的寒光，随口应着。
吃过晚饭，星宇就要出门，这回还破天荒的套了辆马车。正在李鬼手扶着她往车上上呢，红俏赶出来，看了他们俩一眼，星宇同李鬼手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各自朝后退一步，互相指着对方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是我，她/他出的主意。”
红俏谁也没理，推开星宇，提起裙子一个箭步就跨上了马车，车外的二人怔了片刻，很快便妥协，李鬼手留下看院子，星宇灰溜溜地钻进车里。
星宇的这辆马车有点古怪，车身倒是平常，却说前头套着的马奇也怪哉，不仅是歪着头的还是蒙着眼的，大晚上黑灯瞎火的，真不怕被带沟里去？
原来这匹马便是星宇用那匹西北烈马换来的的“斜眼马”，本来以为一无用处只能杀了吃肉，后来发现此马目力不及别的马，耳力却出众，只要是蒙上了眼睛，不但认路认得比一般的马好，套了车也不用人坐前边儿拿鞭子赶，说声去哪儿，自个儿抄着近路就去了，听见星宇吹了声口哨，蒙眼马便自发地掉个头，提提踏踏地朝前而去。
马车行至一处山门前，蒙眼马住了蹄，仰天发出一声长嘶，这便是在告诉车上的人目的地到了。
星宇先从车内出来去，抬头看着长阶尽头的那处庙宇。
“甘远寺？”红俏撑着星宇的肩膀也跳下来，“来此处做什么？”
“你不知道来做什么还敢跟来，真不怕我是来跟人拼命来的，溅你一身血？”星宇笑着扶住她。
红俏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莞尔一笑道：“你不会。”
“走吧，我去见一个人。”星宇跟红俏并肩上了石阶。
红俏跟着星宇来到一处禅房外，星宇轻轻扣响木门，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轻易行杀生之孽，但是佛门讲究清净，此处禅房的木门结满了蛛网，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红俏瞟着星宇沾了满手背的灰尘，想象着门那头会关着什么样的人。
正出神时，吱呀一声，“李鬼手”那张脸冷漠的出现在开着的门内，身体前倾着，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
红俏愣了一会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对星宇道：“你让他从江南赶来了？”
“是，昨夜到的。”李桑榆开口道，怀里怀抱着药箱，朝着红俏深施一礼，“嫂子安好。”
“好…好。”红俏退到星宇身后，竟有些怯懦。
星宇拍拍红俏，便进了屋子，留李桑榆同她在外面一左一右地守门。
屋内灯火幽暗，星宇的脸上自跨进门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冷冷的笑意。外面虽是黑夜，月色清冷，笼罩着一切朦胧又凄美。
屋内的暗却不同，一点儿蜡烛的微光在角落里摇着，拖曳出比火光巨大百倍的黑影，说不清它给这屋中带来的更明亮还是更黑暗。
星宇眯着眼睛适应着，随后朝着那张拉着帘子的简陋架子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