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有口难辩妄受擒
未及天明,林间雾浓,湖北官道的酒舍外竖起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赫然绣着“青衣帮”三个滚边鎏金大字。店内皆是青衣劲装的汉子,约有百余人站立不动,枕刀抱剑,无人言语。
酒舍大堂摆着数张餐桌,每桌五人列席,皆缄口静坐。数名店仆僵着身子,低头托盘,一桌桌地上菜。众仆双手抖得如同筛子,盘中菜肴瓷碗嗒嗒作响。
无人理会这些恐慌的店仆,所有人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大堂西南角,那抹坚毅冷静的背影上。这是唯一独坐于桌边的汉子,身材高大壮硕,宽大的衣装丝毫遮掩不纂身的腱子肉。他背对大门,磕着花生,仅有桌旁两侧的小弟才能看清他白净而漠然的脸颊。
汉子面前摆满丰盛而冰凉的佳肴,但他却是不动一筷,专心致志地剥着花生,整个酒舍只有呼吸声和那单调而沉闷的剥壳声。啪啦一声轻响,有人起身,那人俯身在汉子耳边,悄声道:“青爷,时辰到了。”
汉子缓缓放下手中的花生,站起身来,坐在桌边的人统统跟着起身。汉子朗声说道:“诸位,我刘长青今日欲金盆洗手,此事不想过于招摇,便只邀帮派中人前来见证!”
话音刚落,酒舍百余人各有打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按剑欲拔,角落有人悄声向同伴说道:“今日,有人将死。”说罢,嘴角微微上扬,奸邪恶毒的嘴脸显露出来。
晨曦轻拂,绿柳稍动,一人沿道而行,青衫沾血,脚步踉跄。刘长青捂着腹部刀伤,奋力望南而去。要不是刚才有十来个弟兄拼死护住,说不定他此刻已是死人。
忽地道口有个卖豆腐的男子朝他挥手,刘长青看了一眼对方手臂的青布,又仔细盯着对方面容瞧了数眼,方才点点头,拎着长剑随着对方进入小屋子。
躲入房内,刘长青问道:“大黄,附近还有没有咱们的兄弟?”大黄摇摇头,连忙拿出绷带与药粉,刘长青示意自己动手。大黄站在原地问道:“青爷,出啥事了?”
刘长青叹道:“别问了,你先到外头把风,有动静就拍两下手。”大黄应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刘长青一边咬牙敷衍,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着屋内的磨盘。他蹙着眉,沉默地坐在昏暗的屋角。
官道走来五个人,身上的青衣尽皆残留血迹,显是经历过一场恶斗。大黄与他们相视一眼,便静静地退到一旁。五人比划数下,随即深呼一口气,提刀捏剑地夺门而入。
屋内只响起一声剑鸣,立刻归于沉寂。大黄看着那被溅到血渍的门帘,暗中松了口气。听得一剑便结果战斗,那么里屋死的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但就在他准备掀帘进屋之时,一柄透亮的青锋越过门帘,刺穿他的胸口。
那仿若润物般细无声息的剑尖像极春夜的薄雨,这正是刘长青赖以成名的“雨剑六式”。只听“簌”的一声,剑刃自门帘的破洞中缩回,透过剑口的刹那间,大黄瞥见房中五个死人,皆歪倒在墙边,显然是被一剑致命。
大黄双眼无神,淡淡念道:“难怪只用一剑。”未及说罢,身子一阵椅,如同醉酒般趔趄,随即倒在一片狼藉的豆腐中。一袭青衣掀帘而出,大黄瞳孔扩大,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人,不甘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刘长青瞥了他一眼,说道:“磨盘干净,滴水未沾,显然你今日没有磨豆腐。常年做豆腐的人却突然停工,而铺子却依旧有豆腐卖,怎么想都是可疑的。”顿了顿,刘长青眯眼盯着对方,漠然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待你不薄。”
大黄开始剧烈地咳血,边咳边笑,手中偷偷抓起一把粉末,朝刘长青猛然挥去。血光四溅,霜刃带走大黄身上最后一丝气息。而刘长青却是中招,满脸覆着未知的粉末,双眼无法看清来路。
凭着脑中的印象与记忆,刘长青左手握剑,右手向前摸索。一,二,三……二十。刘长青仅走了二十步,驻足站定,剑鸣震响。空中飘起几缕血丝,犹如纷扬的细雨。埋伏在自己身旁的几个叛徒悉数倒地,但刘长青兀自乱剑挥扫。
前方传来一人的讥讽声:“不愧是青衣帮主,原以为这些蠢货能瞒过你,可他们的呼吸还是躲不开你的耳朵。”刘长青不为所动,尚自闭眼,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没回应,而是拔起身后铁棍,重重顿了一下。感受到地面裂开的余震,刘长青凝重地挑眉侧立,提着剑的手心微微出汗,喃喃道:“寻风棍!”
对方呵呵一笑,回道:“正是在下!”刘长青漠然问道:“青衣帮何时得罪过五湖帮的人?”那人道:“并没有。”刘长青一怔,问道:“那又为何设计害我?”
手持铁棍之人大笑道:“刘长青,我马帮主欲扩大势力,而你青衣帮在湖北地界上声势浩大,帮派上下有百余号人。你说,五湖帮是不是该先吃下这块肥肉?”
刘长青脸色通白,很快想通帮派火拼之事。刘长青悠悠说道:“帮派地盘及账本未必会落入五湖帮。”对方挥动铁棍,快步向前,喊道:“你个将死之人,就不必理这么多事了!”说罢,棍出如虎,周遭被搅得呼啸作响。
刘长青瞧不着对方兵器,只好接连退后,未退数步,刘长青冷不丁地身形一转,剑尖绕过铁棍往前递去。寻风棍矮了一下身子,右臂登时受剑掠过,衣袖裂开长缝。刘长青却也未占优势,腹部直中一棍,浑身如遭雷击,被轰飞出一丈远。
寻风棍瞥了眼地上被刘长青脱手丢下的青锋剑,他从地上拾起宝剑,口中啧啧称赞,叹道:“真是危险,洒家差点就命丧这把剑刃之下。不过得到这柄好剑,届时奉给帮主,定有重赏。”寻风棍正自笑着,忽地手指仿佛被虫子咬到,不由得丢下手中利刃。
寻风棍惊怒道:“怎么回事!”细看指尖,居然现出一个黑点,尚自迅速蔓延。未及寻风棍反应,周身一阵抽搐,逐渐失去意识。蜷缩在地上的刘长青吐了口血沫,被伤势与剧痛折磨的他咳嗽着,艰难地重新爬了起来。
刘长青撕下衣角,包裹着剑柄。此时的青锋剑,早已被他事先开启藏于剑柄的机关,在不起眼的握手处露出了小针头。哪怕是他自己,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也不敢轻易触碰自己的爱剑。
刘长青整个人青筋暴起,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未有多留片刻,扶着道旁的树干跌跌撞撞地离开。在走了不知多少路之后,终于再无力气赶路,“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朦胧之中,刘长青依稀听到有人路过。出于本能,刘长青向来人伸了伸手,虚声道:“救...救我。”来人“咦”了一声,向同伴说道:“小姐,这里有个人。”
刘长青望着对方冰艳绝伦的容颜,神情有些恍惚,方怡蹲身俯问道:“你是何人?”刘长青费力说道:“青衣帮。”说罢,便昏死过去。方怡微蹙眉,显是不知青衣的好坏,当下却又顾不得许多。
方怡向身旁的王真问道:“王公子,你可有听过这个帮派?”王真略加思索,随即摇摇头,回道:“我向来奔走京冀之地,这湖广帮派倒是不知。”夏荷忙道:“那咱们要不要救?”方怡道:“这是自然,先带他到附近城镇的医馆罢。再往南便是灾区,可没有地方医治。”
三人费劲抬起刘长青,将其放入马车车厢内。原来方世承带着夫人远行关外,方怡放心不下穆杰,便带着夏荷一同南下。路上凑巧遇见王真,三人便买辆马车同行。
不一会儿,马车行至小镇,方怡与夏荷捂着面纱坐在车厢,王真拉着缰绳驾车。街道行人相比京城,自是散乱零落,却也不算稀少。王真随口一问,便知附近医馆所在。
王真先行下马入店,医馆毫无病人,坐镇的医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摸着山羊胡说道:“坐下罢。”王真摆摆手,说道:“大夫,我没有病,是旁人受伤,望大夫医治。”
医师一怔,问道:“人在何处?”王真遥指店外马车,说道:“现在还躺在车里,是要抬进店内,还是请大夫就车而治?”医师思量片刻,便站起身来,说道:“老夫与你上车治病罢。”
王真引着医师上车,自己则是站在车旁守护。医师携着药箱躬身进到车内,忽见两个妙龄少女,虽是面纱捂脸,却丝毫遮掩不住美艳的容颜。
夏荷帮忙扶着医师坐下,说道:“大夫,麻烦你看看这人怎么样了。”医师检查观察许久,蹙眉道:“此人深受重伤,肋骨已断,伤口复发。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方怡坐在一旁,问道:“还有救吗?”医师稍稍踌躇,沉吟道:“敢问两位姑娘,此人是何身份?老夫虽以医病救人为宗,却不愿招惹是非。”夏荷道:“我们是在道口看见他的,这人说是青衣帮。”
医师心中一惊,看着刘长青衣衫虽染成血红,依稀间却是能够看出青色。医师显是有些激动,说道:“既是青衣帮的人,老夫定会全力相救,还请姑娘们帮忙抬他入店,此人伤势严重,必须涂药包扎。”
王真在车旁听得真切,立刻上车帮忙,三人急忙抬着昏迷的刘长青入店,医师关上店门,便准备医治。王真奇道:“大夫,何故如此?”医师道:“这中途不可打断,不然于病人有生命之险。”王真点点头,便站在门口把守,以防外人进店。
将近两个时辰,医师本就年老体衰,加之专注费神,早已汗满衣襟。夏荷欲端茶令医师休息,不过先前他明言不可打断医治,只好默默坐在一边。
刘长青伤口已被涂抹药粉,断骨也已接好,浑身缠着白纱长布,兀自毫无动静地躺在病床上。医师擦擦额角汗珠,放心地呼了口气,转身说道:“已经弄好了,只需三月便可痊愈。”
王真不解,问道:“为何要这么久?”医师微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重伤能在三月痊愈,已算好的。”夏荷从钱袋掏出五十两银子,递给医师。
医师看着如此多的银两,却毫无心动,摆摆手拒绝,说道:“老夫深受青衣帮的恩惠照顾,这人既是青衣帮中人,老夫自当出力医治。这银子,还请姑娘收回。”二人相互推诿一番,夏荷说不过,只好收下手中银两。
王真道:“大夫,我等和这人素不相识,况且有要事在身,不如将他交付与你。待他伤好,便令其自行离去。”方怡也想同穆杰早日相聚,见医师热情对待,便感放心,当下也赞成此议。
医师心中思虑再三,便点头答允,说道:“既是这般,麻烦三位到长桥边找个人,那人是个卖药膏的医师,实际为青衣帮的眼线。让他接走此人,算是名正言顺。”
王真道:“这个容易得很,我去去就回。”说罢,便出门寻人。街上不乏走摊卖货之人,王真却并无心思顾盼,向人打听便来到长桥之下。王真左顾右盼一番,便瞧见不远处有个约莫三十余岁的汉子盘膝而坐。
那汉子身着寻常衣袍,手臂缠着青布,面前摆着数不清的药膏粉末。王真疾步走到汉子面前,那汉子先行说道:“小爷想买点什么?咱这儿都是上好的配药。”王真却如同没听见一般,自顾自的问道:“你是青衣帮的人?”
那汉子一怔,随即说道:“流月辰星定,风大雨点扬。”王真身处金刀门,向来明白接应皆有暗语。各门各派完全不同,当下只作不知。那汉子见王真迟疑不答,心知对方绝不是帮派中人,便问道:“客官找青衣帮做什么?”
王真道:“我在路上遇见一个重伤的人,他扬言自己是青衣帮的。如今伤口已包扎,还让青衣帮的人接回去。”那汉子心中一惊,顿时明白那伤员是何人,心中暗自想笑,强忍着淡淡说道:“请你稍候,我这就多叫些弟兄过来。”说罢,便起身向远处走去。
清风徐来,细柳拂动。王真不知此刻青衣帮已是土崩瓦解,尽数被五湖帮掌控,此事仅有帮派中人知晓。如今全帮上下追杀刘长青,王真却只道那汉子真心找弟兄接人。
未及一炷香的时辰,那汉子便带出十余人来,各个身藏兵器,哪怕刘长青重伤在身,他们也不敢轻视。日光返照,一抹刀光闪过王真的眼眸,王真心中大惊,暗想:他们接人也带着刀剑,莫非有什么变动。
那汉子拱手笑道:“小兄弟,这就带咱们齐去罢。”周边人的神情皆是勉强微笑,王真看出这些人似有受伤,走路皆瘸拐不堪。王真有心试探,回道:“各位可知那伤员在帮派是何等身份?”
其中有人“哼”了一声,说道:“这般罗唣,快快领我们过去。”王真见其凶蛮无赖,向后稍稍退了数步。当首的汉子对同伴瞪了一眼,显是警告其不准多言。那发话的青衣人即刻便闭口不语,十余人缓缓向王真走去。
王真是金刀门首席弟子,见识过众多门派纷争,当下有所察觉。不待那些人靠近身来,即刻施展轻功,向远处跑去。那汉子一见对方逃走,急忙喊道:“快追,莫要放走!”当下青衣帮十余人便展开轻功,疾步向王真追去。
街道行人不多,王真七拐八折地奔袭,始终不往医馆跑去。那十余人皆是青衣帮高手,很快的工夫便追上王真。眼见面前是一堵土墙,王真待要翻身越过,忽地一记飞踢正中后背,王真登时便瘫倒在地。
那汉子满脸奸笑地向他走去,说道:“小鬼,你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罢,刘长青人在何处?”王真吃痛地缓缓起身,准备与其肉搏。十余人拔出利刃,那汉子摆摆手,冷笑道:“一人够了,给你最后的机会,不说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王真向他啐了一口,那汉子顿时发怒,挥拳击去。二人立即战成一团,只听“呲”的一声,王真大腿被匕首刺过。王真稍一迟疑,小腹又被刮开口子,那汉子兀自挥动匕首,王真多处中招受伤。
那汉子再踹开王真,喝令道:“快说!”王真抹开嘴角残血,漠然道:“你休想知道。”那汉子负手转身,向同伴说道:“先把这小鬼抓起来,带到帮会拷问。”说罢,王真便瞧见两个青衣人手执着麻袋走来。
忽地一个闷棍砸下,王真顿时昏了过去。王真被藏于麻袋之中,随即被人提着带走,众人大摇大摆地离开。街边角落的阴影处,有人窥探着,随即转身走远,逐渐消失于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