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山市奇人

蒲王二人虽是多年不进京,但对这两年京师发生的大事奇事也有所耳闻。近两年里,这位十公主的事可谓传的最远最玄,不管传些甚么,说她博学多识这一条是少不了的。蒲王二人今日得见真人,确是与一般女子不同,谈吐举止并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子蓠把话说道这份上,二人心想,自己若不坐下,她恐怕真要陪着站,那就罪过更大了。于是两人行礼谢过,方才入座。茶棚远远地围着许多百姓,都想来瞧瞧这位十公主的模样,但女仆人已在子蓠身后站成了半个圈,众人只见公主头上一支金色钗子,灿灿地垂着珠儿缀子。众人看不见公主样子,便把目光往额驸身上投。只见额驸一身锦缎,面如冠玉,丰神隽妙,与两个老人说了好一会,脸上始终温和恭敬,没有一句稍大声的话。女子见了,暗含羞涩,男子见了,多有妒忌。诸人见这一对皇室夫妻对此两个银发苍苍老头甚是有礼,暗自纳闷,“这两个设茶棚的竟是甚么来头,怎地贝勒爷公主额驸都对他们这样恭敬?”

子蓠请教道:“先生着作中写过一奂山奇景,其篇篇名曰《山市》。山市之景来去无影,瑰丽奇伟,呈现于青天,几年才能一见。学生敢问,奂山在先生高乡淄博境内,不知先生是否见过?那山市之景,是他处实有之景,或是虚幻之现?”蒲松龄见她神色认真,不是敷衍发问,心中已有好感。蒲松龄道:“山市之景,老朽曾亲眼见过,且是与渔洋先生一处出海时所见。那景致真乃弘大,就好似一座街市整个搬到了天上,亭台楼阁,街道行人,都可清晰看见。据出海渔民所说,山市之景在海上比在陆上常见,有时是亭台楼阁,有时却是大漠孤烟,并不一定。老朽原也不知那鬼市之景是真实假,直至县里来了一个远客。那客人从玉门关来,口中常爱唱一首《生查子》,曲曰,‘三尺龙泉剑,箧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为国竭尽忠,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老朽便是从这首曲子里知道,山市之景,乃是实景。”沉璧子蓠一惊,齐道:“怎么知道?”

蒲松龄看了老友王士禛一眼,两人会心一笑。蒲松龄接着说道:“老朽与渔洋先生一起所见的那次山市,是一个热闹的集市,但与我们常见的却又不同。那集市建在黄沙城中,交易之人与中原人士亦不大相同,显得沧桑粗犷许多。老朽当时便与渔洋先生戏猜,说道这集市约莫在边关之地。我们又见那集市上有一块大石碑,上面书法极妙,颇有颜公之筋骨。起初我们只是爱惜那书法隽妙,便都看那石碑,后来一想,若是能知道哪里有这样一块石刻,不是可知山市所现是何处景色了?是以老朽与渔洋先生便讲那石碑上的词句记下来,想待后来有人知道这块石碑现在何处。老朽二人把这曲子词记得一字不差,只要有外地来客便向他打听此石碑。约过了四年,那位玉门关客人来到,天意巧合,老朽在茶馆中便听见他唱这首《生查子》,这几年来老朽逢客便问此曲,早已烂熟于心,当时听见他唱这曲,便赶着过去问他从何处来,在何处知道这首曲子。那客人道他从玉门关来,这曲子是在玉门关听来的。老朽问他可曾见过一块石碑上刻着这首曲子,那人道不曾见过,又道这首曲子乃是唐朝留下来的教坊曲子,都是当地人口口相传,并没见过甚么石碑镌刻。老朽回想那日所见山市之景,也与玉门关景致相合,心想着既是玉门关特有之曲,那么那石碑便该在那里。不瞒殿下,也曾有过好些人来问老朽这山市是真有还是假有,老朽心想这事思想不可得,须得亲自去看才知道,当时便欲亲自往玉门关去找一找。”

子蓠忍不住问:“那您去看了?”蒲松龄摇摇头,说道:“若不是那客人多问一句,老朽恐怕真的往玉门关走了一趟。那客人问我为何问起这曲子,老朽便据实相告。客人听罢朗声笑起来。”子蓠沉璧均感奇怪,沉璧心想,“蒲先生这般认真,那人不该笑的”。蒲松龄说到此处,脸上现出崇敬的神色,夫妻二人更加纳闷。蒲松龄微笑道:“那客人让我不必去找那石碑,他可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心中一惊,没料到自己苦思多年的疑惑竟早有人解开。那客人道山市之景,都是实有之景。且我们看见时山市中发生的事都是实景正发生之事,如有一面大镜子将地上之景映到天上。我问他如何知道,他道他亲自去看过,当时已叫老朽吃惊惭愧,待得他将他如何去看的事细说给老朽听时,老朽只叹世上怎会有如此奇人。”

夫妇两人一直听得入神,听到此时,连沉璧也急欲知道其中故事,说道:“那客人如何得证的?”蒲松龄道:“他道他在关外大漠中见过两次山市,一次是寻常的亭台楼阁,一次则是异邦山崩之景。他想山崩是件大事,当地人必会记得日子,于是他暗记下看到山市的时日,要去找那个地方的人问时间来对一对。若是两边说的时间相同,那便是天上之景与地上之景同时发生。于是他便往暹罗国去找那地方。我问他如何知道那地方在暹罗国。他道康熙三十八年暹罗国使臣来朝贡时他与暹罗国使臣团一起从广州北上,因此识得暹罗国人的装扮。老朽当时便叹,若是这样的山市让老朽见了,也不知是哪里。客人道他一路南下到广西,从广西取道至暹罗国,用了半载时间寻到那地方。那地方偏狭,其民都用土音,那客人又花了一个月时间学当地话及日历,这两样都通了才对上时间,果然是天上地下同时发生。唉!我原要去玉门关求证时还犹疑不决,哪知这先生竟寻到异邦,既学当地话又学当地日历,难怪乎他如此博学。”蒲松龄脸上敬佩之情愈盛。沉璧不由道:“为一疑问远涉千里,真乃学者也!”子蓠不由得想到松鸣鹤,松鸣鹤也曾到过异邦。蒲松龄又道:“老朽原以为他到暹罗国求证过这件事也就回来了,却又不是这样。”子蓠奇道:“难道还去了别的地方?”蒲松龄微笑着点点头,仿佛是赞她好聪明。蒲松龄道:“客人道他证得此事,便从暹罗国转到缅甸国,经印度国一路北上,又说了好几个国家名字,老朽却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从印度一路北上,及至罗刹国才折返,又到了玉门关。在玉门关住了一年半载便向东行,老朽这才得以在县上茶馆遇见这位奇人。”

两人听罢好不惊讶,相比于那人来说,自己就连井底之蛙也算不上。沉璧问道:“敢问先生,那高人尊姓大名先生可知道?现还在贵乡上吗?”蒲松龄笑道:“朽民不知这先生名讳,只知他高姓孙,人称孙先生。老朽再茶馆中见孙先生已是几年前的事,恐怕此时已不在山东了。”沉璧低声道:“可惜可惜。”子蓠暗忖:“若是老师知道有一位这样的人,他该要找去吧?”

子蓠问过《山市》,沉璧又问《狼三则》、《梦狼》、《竖笛》三篇。《聊斋》中写到狼的另还有几篇,沉璧只举这三篇做例子发问。他问道,狼是残忍之兽,人与狼斗,未免有伤,并不能尽如传中所述,都是良人得胜,该如何制狼?蒲松龄刚才听见胤禩呼沉璧做司马翰林,知他是翰林院官员,又得皇帝钦赐皇女为妻,心想那必是才学不错的。沉璧这一问,三人都知是话中有话。蒲松龄道:“禽兽之狼,到底还是禽兽,尽管较之其他兽狡猾些,但终究不会思想。人只稍在食物中放些毒药,再厉害的畜生也要一命呜呼,因为他不知人会在食物中下毒,它只知勇斗不懂揣测人心。但若是人中之狼,那就不好办了。人对人,比人对狼要可怕得多。”蒲松龄似有深意说出这番话,又似是以长者之身份给小辈的忠告。沉璧见他不欲多谈,心想自己毕竟初次与他见面,且身份也特别,有些话他确不好对不相熟的人说。沉璧正要问别的岔开这话题,子蓠已先开口,她也看出蒲松龄不欲深谈那人狼话题。子蓠道:“先生大作中写了不少花神,不知是否与贵乡风俗有关?”王士禛见场面才稍有尴尬她便立刻调转话题,暗暗佩服其细心机灵。蒲松龄躬身答道:“确有这一层缘故。朽民家乡有敬花神之俗,春有花朝节,夏有荷花节……”蒲松龄又顺带说了好些家乡风俗,两人又开了眼界。起初蒲王二人对这对夫妻的身份还有所忌讳,后来四人越说越投机,渐渐把身份之差也忘了去。仆人们等得焦心,太阳西斜,两人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直到蓝姑不放心派人来找,两人才不得不起身。向蒲王二前辈恭敬告辞,夫妇两人才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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