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聊斋缘(一)

士禛道:“这人你也知道,淄博聊斋先生。”“啊?”杜振声惊道,“蒲先生也来啦?”王士禛点点头道:“京城有个大贾来信说有意刊印留仙的《聊斋志异》,我二人就是来商量这件事。虽神怪之事古来就有人写,但如留仙这般写得生动深刻者,却是古无先例,可谓开一派之宗。写的虽是话妖狐鬼之事,未尝没有人世道理。这样的书,本不该让它沉寂至今,但留仙乐贫,其余人都是传抄观看,也不能成气候,我亦爱莫能助。我们二人现今都已到古稀之年,眼看这一桩心事要带入黄土,没想到这时有人愿意商量刊印之事,因此我们必得亲自来看看。倘若能谈拢,留仙这辈子也算了一件大事。过了数百年后,作者之名必会随之流芳。”

王士禛说到此笑了笑,“那么我给他此书题的诗便也附龙尾升天了。”留仙是蒲松龄的字,蒲松龄又号柳泉。杜振声知道王士禛所说的题诗指的是蒲松龄来请他题诗时,王士禛为《聊斋志异》踢的四句诗,这四句诗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而三百年后郭沫若对蒲松龄及此书的评价则更高,郭沫若评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一语双关,评得深刻。杜振声受业于王士禛三年,对他与蒲松龄的交情多少知道,王士禛认为科场不得意的蒲松龄是个奇才,所以才尽力帮他。《聊斋志异》刚成书没多久,王士禛担心此书被人看轻,还曾特意在书上写上“王阮亭鉴赏”五字。他诗名盛大,这是借自己的名气为蒲松龄宣扬。杜振声听说《聊斋志异》有刊印之机,也为两位老先生高兴,又问:“老师今日怎么会到贡院去?”士禛笑道:“我们来京有七八日,到那商老板府上,没见着他本人,只见了他儿子。他儿子看来不大清楚这事,也不能做主,让我们等他老子回来再商量。我们闲着无事在城中喝茶逛街,想起今日是你出棚的日子,便过来看看。眼看贡院前都可设网罗雀还不见你出来,我当你没来考呢。”杜振声腼腆一笑。王士禛又道:“我来京前去看了令高堂,令尊让我转话给你,说道他身体渐好,家中一切也好,让你不必挂心,用心应考。”杜振声想到养父母在家生活艰难,不禁心里一酸。王士禛又劝了他两句让他静心等消息的话,两人方才分别。

话说杜振声当年离家出走颠沛流离到山东新城境内一座名唤徐家寨的村子中,被徐氏夫妇收养。徐氏夫妇不仅供他衣食无忧,且让他上学读书。杜振声读书很有天分,尽管入学较晚,但用心勤奋,很快便比其余同学技高一筹。私塾的先生张秀才自知不能再教他,便向徐氏夫妇荐了个人,那人正是当时名躁诗坛的王士禛。王士禛归乡前本在刑部做刑部尚书,但因为写诗与皇太子胤礽唱和被人弹劾,因此被革了官职,回到新城,这一革职便是五年时间。张秀才算来是王士禛的远方亲戚,虽有亲戚之名,但张秀才从未到王府上走动过。秀才酸气,他怕别人指责自己是贴着亲戚的脸皮去找王士禛谋事,张秀才是宁愿穷困也不愿背这种名声的,因此他虽是王士禛亲戚且仰慕王士禛的诗才,但从未去找过他。然张秀才除了清高之外,还很惜才,他知道杜振声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徐家寨本就男丁稀少,出这样一个读书的就更加难了。考虑到村族名声和杜振声的将来,张秀才这才硬着脸皮带着徐氏父子来拜访王士禛。王士禛虽被革职,但那是官场上的失意,并不妨碍他的文名,来拜访他的人仍是络绎不绝。三人初到王家,正值王士禛出游,只好败兴而归。再次前往时,张秀才让杜振声做了篇论个人修养的文章带去。王士禛见了他们,张秀才呈上杜振声的文章。王士禛当时正为自己不能持身守正阿附皇太子遭难的事情后悔不已,见了杜振声文章中写的关于为人恒心一段,颇有感触,已对这个少年存有好感。看过文章,又问了杜振声好些问题,从中午至下午太阳西斜,两人方才谈毕。王士禛欣赏杜振声的思维敏捷,又对他这点年纪对人情世故的看法老到感到惊讶。留下三人用饭,王士禛让杜振声到他这边来读书,还给他在王家里安排了一处地方住宿。徐老爷感激不尽,张秀才亦是十分欢喜。

杜振声随着王士禛学业三年,随王士禛学业第一年便考中举人,准备参加次年的会试时却正逢养父病重没有考成,又随王士禛学了两年。康熙四十七年时再次进京准备次年的会试,起初住在笼翠观中,被虞子蓠发现,便搬到山东会馆去。后又在什刹海茶馆给虞子蓠撞上,表兄妹两人这才相认。后来虞子蓠赠银赠墨,不再赘述。

二月末。司马沉璧作为会试同考官的事才算没有,这一个月中他日日不得闲时,虞子蓠亦不拿事打扰他,每日督促厨娘给他做些好菜。夫妻两个当真是珠联璧合,相敬如宾。及至司马沉璧忙完,子蓠欲让他放松心情,遂提出要到城郊白云观踏青。踏青之事,乃是文人雅客最喜之事,此时又得爱妻相伴,沉璧自是应允。

三月初一,司马夫妇带着奴仆出十公主府,往西便门外白云观过去。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发动之时。什刹海柳条新绿可爱,湖水翠绿微漾。风中夹暖,带着阵阵花香,抱冬休息一季的动物此刻也都苏醒过来,京城之春,热闹繁华。虞子蓠自嫁了沉璧之后,虽较做姑娘时内敛一些,但活泼天性仍盛。她掀起轿帘朝外望去,见此春意盎然的景致,好不欢喜。芳音此时已是七个月的肚子,便没有陪她出来。她要到白云观踏青,其实还有一层私心。去年也是如此春季,她与老师松鸣鹤在城门分别。一晃眼已经一年过去,一年中她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老师的消息。虽然知道松鸣鹤参与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也是他亲自将自己抱出宫,但虞子蓠总恨他不起。如今婉妃已逝,时间也过了许久,虞子蓠便将老师那一点不好几乎忘了,只记得他往日待自己如慈父般的好。回想临别时松鸣鹤嘱咐的一番话,子蓠叹道:“我那时不明白老师为何忽然说出那番话,现在想来,老师是猜到我会得知真相。我们师徒不会再见了。”她随松鸣鹤学习七年,早有深厚感情,况且子蓠看他,又比看父亲多一分尊崇之心。一年不见,已是十分想念,因此又想借着去白云观的机会,到飞云庄去看看。

出得西便门,轿子在白云观前落下。子蓠下轿来一看,只见白云观一片苍翠掩映,远远寒山浮着轻烟,真好似一幅春日古刹图。夫妇俩欲先进观,看见观前一株大树下搭起一个简易茶棚。茶棚虽陋,但是聚集之人甚多。几张桌子坐不下,有的茶客便端着碗茶坐到树根上。众茶客似都在听一人讲着甚么,讲话人旁边有个鹤发老者边听边在纸上写着。子蓠奇道:“这些人在听甚么这么入神?那茶很好喝吗?”沉璧心里亦觉得奇怪,两人便往那里过去。位置已经没有,两人便在旁边站着静听。

只听讲话那人故作神秘道:“等到中元节时,张县令害怕那唐家娘子来索命,便用香火把自己宅院围了起来。他还是不放心,又请了好些道士画了好些符,在里门外门层层贴满。县令太太只道他是怕鬼之人,也不妨他曾欺占过良家妇女,府里下人都暗笑县太爷的胆子小。直到晚上亥牌十分,府里一直相安无事,县令稍放心,心想只待交子之时,鬼门关了,那唐家娘子的冤魂便再也不能来害他。白天闹了一天,县太爷着实累了,眼看就到交子时候,他便放心吹灯上床歇息了。约过了两刻钟时间,有人来敲门。县太爷一惊,浑身发抖,急问外面是谁,答话的却是他女儿的声音!他女儿说自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叫人没有搭理的。县太爷虽觉有异,但听着确是女儿的声音,便与太太点起灯火来开门。房门一开,你们道他看见了甚么?”那人故卖弄玄虚停下来一问。“当然是那唐家娘子啦!”听众中有几个人应声答。那人摇摇头道:“错啦!是他女儿!”场下一阵嘘声。

子蓠不由得一笑,心想,他既这么问,必不是那个甚么唐家娘子。一人高声问:“怎么是他女儿哩!”那人道:“这位请听我慢慢说道。那县太爷太太见是他们女儿没错,便放下心来,那小姐妈妈听说女儿不舒服,急急拉她进来询问。那小姐只扭头看他爹,脸色越发难看。县太爷给她瞧得心里发毛,便欲出门去替她寻大夫,那小姐却忽然冲上前去,一手抓住他,一手猛然长出五根钢棒似的指甲,急往那太爷的胸口抓去。县太太吓得晕死过去,待到醒来,县太爷已经横尸地上,胸前多了一个血窟窿……”“那小姐可是鬼附身了?”有人问。那人答:“不是!那个压根儿就不是县太爷的姑娘,那就是唐家娘子!她不过是借用了太爷小姐的面皮罢了。”当时又有人不耐烦高叫起来:“我们刚才说是唐家娘子,你偏说不是,她换了张脸可还变不了她是谁!你讲得不好,快换别人!”那人面带窘色,场下之人要听新故事,又多几个烘他下台的。那人大失脸面,灰溜溜下去了。子蓠对沉璧道:“我觉得他讲得挺有意思哪,怎么这些人一点脸面也不给?”沉璧笑着小声道:“大概刚才讲的更好,所以这个比之就逊色了。”两人听得过瘾,把进观的事也忘了,但四下座位满满,他们仍没有位置坐,随来的仆人忙着去给他们借凳子。

两人在一旁站着,一位阔脸长须的老者提着茶壶拿着两个碗走了过来。“两位请喝茶。”那老者将碗递到他们面前,两人见是位白发老人,便恭恭敬敬伸手去接,齐道:“谢过老人家。”沉璧便掏钱要付,那老者摇摇手道:“这茶是不要钱的。客人要有甚么好故事,便可讲来大家听听。”沉璧心中忽明忽奇,点了点头。子蓠望着那动笔的老人对沉璧道:“我听闻聊斋先生就是这样设一个茶棚来听故事的。”沉璧点点头:“我与你一样的想法,只是聊斋先生远在山东,怎么会到京城来设茶棚呢?”子蓠道:“这也说不准,也许山东那边故事讲尽了,便来这里听呢?只是,另一位又是谁?”仆人给他们找来凳子,他们边喝茶边听故事,那老者也不来让他们讲。只是沉璧白了这碗茶,心中过意不去,便思量着要讲一个故事回报。

又有两三个人讲了过去,但他们只讲了不到一半便给轰了下来,后面便无人再上去。刚才给他们倒茶的老者将目光向沉璧投去,子蓠会意,向沉璧小声道:“咱们不能白喝了这两杯茶,你须得上去讲个故事才好。”沉璧本就有这打算,但他不欲与人争先,等到这时没人要讲了才决意上去。

“在下这里有个故事,斗胆污渎诸位之耳。”沉璧起身道。子蓠见茶棚中多是穿着粗俗之人,料想沉璧这番文绉绉的话未必入他们的耳朵。果然,沉璧话音刚落,便有人应声道:“这位少爷,有趣事便讲,咱不稍等这些。”沉璧微微一笑,便往前面为讲话者设置的凳子走去。他先向坐在旁边执笔的老人深深一揖,再向坐下团团一揖,然后方才坐下。子蓠便是爱他这股从容翩然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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