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多福的隐秘身份(1)
多家的贫困超出了周长河的想象。低矮的几间平房,墙面多数已斑驳脱落。搀扶着多九爷坐到桌旁,家里唯一那张破旧的方桌居然摇椅晃地挪动,似乎随时都会溜走。环视多九爷住的破房子,周长河不禁皱起了眉头。虽然之前对多家有所了解,但是亲眼看到多家的破败还是有些意外。
“看样子,你们这日子过得不易啊!”
听到周长河的感慨,多九爷凄然一笑,说:“跟你义父赵大善人相比,肯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这个人不喜欢攀比。日子嘛,就应该各过各的。其实我们本来也能过得很好,都是因为我的病拖累了这个家。”
“您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治不好的病。济善堂白掌柜跟我说了,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别再胡乱抓药浪费钱。唉!如今啊,我是什么念想也没有了,每天能吃口饱饭就已经很知足喽。”多九爷一阵长吁短叹。
“想吃什么说出来,我给您买。”
听到这熟悉的一句话,多九爷一时恍惚,似乎看到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是小儿子多禄。
想起多禄的音容笑貌,多九爷忍不住伤心落泪,说:“我这辈子受苦受累都是活该,没给儿子留下万贯家产是爸爸没本事。儿子,爸爸对不住你了,爸爸给你赔个不是。如今我病入膏肓就盼着早死,早死一天,就能给我儿子省一天的粮食。”
这段话多九爷曾经跟多禄说过,此时面对着周长河复述,更有时空轮回的错位感。
周长河被感动了,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爸爸,说这些干什么?您得好好活下去,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您买去。”
多九爷欣慰地点头,试探着说:“古人云,过午不食。晚上这顿饭我可以将就一下,给我买两斤桂顺斋的点心就行。一斤萨其玛,一斤槽子糕。儿子,你觉得行吗?”
“没问题,那您等着。”
话音未落,院子里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
周长河警觉,快步出门查看,只见灰头土脸的多米和多子正捂着嘴脸从厨房跑到院子里,厨房里尘土弥漫,似是房倒屋塌。正在院内拾掇大鲤鱼的多寿看到那姐俩狼狈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怎么回事啊?”周长河问了一句。
“我跟大姐正要烧火做饭,土灶突然塌了半边。这下好了,饭做不成了。”多子说着,又转向多寿训斥道:“还笑?晚上饿着吧!”
等烟尘稍稍散去,周长河快步走进厨房,发现坍塌的灶台底下出现了一个深坑。坑口不大,约一米见方。探头往下瞧,黑咕隆咚的不知深浅,隐约可见洞壁一侧似有暗门,一把明晃晃的银锁挂在门扣上。
多九爷神色慌张地进入厨房,先是来到深坑前看了看,接着又把周长河往外推,“出去,快出去。”
周长河开玩笑说:“这地底下埋着什么宝贝?”
“哪来的宝贝啊?什么也没有,你别看了,快出去吧!”先将周长河赶出来,随后多九爷立刻给厨房上了锁。
周长河狐疑地看着多九爷,站在一旁等着他的解释。
多九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锁好门之后将钥匙塞进自己的衣兜,不紧不慢地进了屋。
周长河看了旁边的多子一眼,感慨地说:“爸爸真不是一般人啊,家里房子都快塌了,他倒跟没事人一样,也太淡定了吧?”
“你过来。”
见多子招手,周长河来到多家姐妹面前,堆起笑脸朝多米、多寿点头致意。
“傻笑什么呢?这是大姐多米,这是妹妹多寿。”多子神情严肃,简单介绍之后又说:“还不赶紧打招呼?”
“大姐好,妹妹好。”周长河尽量装出很乖的样子。
“你真是我们弟弟多福?”
多米眼神似箭,语气冰冷。
周长河心中一惊,再看多子和多寿,发现她俩同样没有一点笑模样。多家三姐妹此时已将周长河围在中间,一个个虎视眈眈,摩拳擦掌。难道多家姐妹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很有可能。
想到这里,周长河微微一笑说:“大姐这话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明白。”
“你哪天生日?”多米突然发问。
“什么生日?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长河的舌头都不利索了,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的紧张。
“你该不会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吧?”多米瞪着眼睛,一步步逼近周长河。“你打算骗我们骗到什么时候?爸爸老糊涂了,我可不糊涂!”
“我没有必要骗你们啊!”
周长河的顽抗终于换来多米的轻蔑,她说:“我知道你不是多福,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都给我收敛点儿!我爸爸病得很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等给他下了葬,你该去哪里去哪里。现在你在这个家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哄我爸爸开心,你懂我的意思吧?”
周长河拉下脸来说:“对不起,你说我不是多福,我就不是多福啦?在这个家里,爸爸还没死呢C像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多子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多米和多寿也跟着笑出了眼泪。周长河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
“姐,你瞧见没有,他是不是生气啦?王姨说的一点没错,多福打小就爱生气,小心眼儿外带爱记仇,这个臭脾气恐怕这辈子是改不了啦!”转向周长河又说:“看不出来呀?大姐跟你开玩笑呢!”
周长河疑惑地看向多米。
“不会吧?还真生大姐的气啦?”多米笑着说。
周长河敷衍道:“没有,我知道你们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谁敢跟你闹着玩儿啊?就你这爱生气的毛病一点也不好玩。爸爸给你取名叫多福,是希望多子多福,家里日子过得圆圆满满。可是再看看你,回到这个家之后连个笑模样也没有……”多寿牢骚满腹。
“哪有啊?妹妹,你别误会。总算回到自己家了,我心里高兴着呢!”周长河强作欢颜,又说:“妹妹想吃桂顺斋点心吗?跟我走吧!我们去给爸爸多买一些。”
两名土匪蔫狗子的手下躲在暗处,盯着街角的那家“桂顺斋”点心铺。周长河和多寿进店时间不短了,到现在也没出来。
离桂顺斋不远是南市后街的工匠聚集地,每天都有数十名打散工的壮汉汇聚于此,有的一来先找个阴凉处睡大觉,有的则跟熟悉的兄弟打招呼、聊天。一旦有雇主到来,散工们便迅速起身相迎,自觉地站成一排等待挑选,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不急不躁。被雇主选中的,自然高兴而去;没被选中的,过后该睡觉的睡觉,该聊天的继续聊着天。
小瓦匠好奇地来到桂顺斋门口探头张望,发现周长河正隔着柜台与伙计攀谈。多寿则抱着两盒点心在一旁偷吃。看到小瓦匠贼头贼脑的样子,多寿故意挑一大块的萨其玛举过头顶诱惑他。
“之前我一直在保定,这刚回天津没两天,所以没怎么听说过你们桂顺斋的点心,还是我义父提的醒。我义父知道吧?他是保定慈善总会的会长赵平津。”闲聊中,周长河特意强调赵平津这个名字。
“赵平津?我孤陋寡闻了。”酗计歉意地笑了笑,“您还要点别的吗?”
“够了,先这些吧!我这次回天津,估计要待上一段时间,以后少不了往你们桂顺斋跑。还请多多照顾啊!”周长河见四下无人,低声说:“那就算算帐吧!一共多少钱?”
“您稍等。”
伙计麻利地拨打算盘珠子,声音听上去很有节奏,甚至可以称为清脆悦耳。周长河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捂住算盘,并从身上摸出一块大洋递给了伙计。
“这位先生,我还没算完呢!”伙计有些不解。
“两盒点心肯定用不了一块大洋。”周长河给酗计使个眼色,说:“不用找钱,我明天还来呢!你记一下明天我要取的点心,一斤槽子糕,两斤萨其玛,三斤白果月饼,四斤蜜马蹄。”
“先生贵姓?”酗计礼貌节制,语气波澜不惊。
“免贵,姓周。”
伙计点点头,将大洋扔进钱柜,客气地说:“周先生,您放心,点心数目都给您记下了。慢走。”
周长河和多寿从桂顺斋出来。
多寿抱着两盒点心,边走边拆开点心盒子偷吃,“为什么专门跑南市来买点心?你不嫌路远啊?!”
周长河抬头看到不远处的那些散工,说:“妹妹,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多寿嘴里塞满了萨其玛,瓮声瓮气地说:“你去吧!”
周长河走向这些散工。有眼尖的散工见有人走过来,下意识地欲起身相迎,待看清是周长河又冷脸坐下了。数十个散工一反常态,睡觉的也不睡了,聊天的也不聊了,都静悄悄地看着周长河,如同在围观一个怪物。
“我家房子想整修一下,需要两个瓦匠,你们谁去呀?”
周长河开腔了,众人都盯着他看,但无人应声。
“哎,天还没黑呢,你们是准备收工了吗?”
“赶紧走吧!你家的活儿没人敢干。”一个散工说。
周长河越发觉得奇怪了,他提高了声音说:“为什么呀?听你这话茬儿,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啊!我出两倍的价钱,有去的吗?”
“加价也没用!”
一个张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长河扭头望去,原来是青帮弟子陆少杰。
“你又想干什么?”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南市这一带早晚是我们青帮的地盘,我不管你有多大的来头,敢在这里横插一杠那就试试看!”陆少杰说话很不客气,脑后的小辫子都快竖起来了。
周长河想了想,以商量的口吻说:“家里房子需要修补,我只想找两个瓦匠,不可以吗?”
“别跟我在这演戏!天津青帮几千弟子,好汉无数,我就不信还怕了你?!”
陆少杰明目张胆的挑衅让周长河觉得不可理喻,他弯腰捡起一把泥铲子。陆少杰神情紧张,下意识地拔枪。
躲在暗处的十几名青帮弟子呼啦啦跑过来,手持利刃、铁链,准备迎战。
周长河对青帮的反应视而不见,问小瓦匠说:“你这铲子卖不卖?”
小瓦匠摇头,一把将泥铲子夺回。
周长河无奈地对陆少杰说:“好,房子我不修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说完,周长河扭头朝多寿所在方向走去,青帮弟子纷纷让路。陆少杰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长河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土匪蔫狗子在天津特别市公署警察局门前来回溜达,看到一辆铁棚警车开过来,急忙迎上前去。
驾车的韩巧良发现蔫狗子,将车停在路边,“多家有情况?”
“多福去了一趟桂顺斋,买了两盒点心。”
韩巧良琢磨着说:“应该是给他爸爸买点心孝敬,这有什么不对吗?”
“之后他还买了两把泥铲子,又往家里拉了一车沙子,看样子多家像是要动工盖房。”蔫狗子自鸣得意地分析说:“盖房子不找瓦匠,估计是要自己干。韩科长,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韩巧良没表态。
蔫狗子又说:“多福刚到天津,就张罗着动工。您别忘了,他身上有枪伤啊,你说他不好好养伤,这会儿却要动土开工,是不是比较反常?”
“看来多家终于有动作了。”韩巧良笑了笑,但笑得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