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翁

长街如洗,各人自扫门前雪,孩童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两串鼻涕,晶莹如屋檐上的冰棱,雪花被攒成球,堆成人形在墙根下站里,像极了一个冷面护卫,对于街上的一切熟视无睹。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开始露头,熹微的晨光下看来,仿若一块块青玉,市井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但天色还是很暗,太阳依旧躲在云层的被窝里,看来今天注定是不见天日。

驼铃声响起,远处一长串的车辙印望不到尽头,从如来、神农两座山自上而下的蔓延婉转,经过那一片竹林后,车辙印加深了几分。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驼铃声都会响起,车上装满了世上最好的美味,尤其是在冬天,河流冰冻,山川雪封,人们需要取暖,除了被貂皮大衣禁锢,臃肿的坐在炉火边,忙碌了一年的人们都会把秋收的食物拿来换酒钱。

懂得做生意的人,都懂得储藏,就像换来的酒,也是越陈越香。

可偏偏有些人,早在秋收时就把粮食卖了个精光,是他们太笨吗?当然不,他们只是要活下去,活下去光有粮食是不够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钱,所以他们在秋天的时候,就把粮食换成了抗冬的棉衣。

需要活下去的人,永远只能活下去。

富人不同,他们不需要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享受而活,美酒配佳肴不过口腹之欲,他们还需要精神的娱乐,于是初一和十五,不仅仅是他们喝酒吃肉的日子,更是为穷人施粥的日子。

驼铃声渐行渐近,与往常不同的是并没有直接绕道这个镇子上最大的庄子,而是在“天下第一”的牌匾下驻足,赶车人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熹微的晨光映照,裘帽下一条深深疤痕自耳朵笔直插向黑色的眼罩里,另一只眼睛里像是一朵玫瑰,明亮、娇艳、有刺。

两个门卫早已把靠倚在柱子上的身子挪开,懒散的站立,眼里却冒着光,但他们之所以能在这镇子上最大的府邸做着高人一等的差事,规矩还是懂的。

“老酒翁,今儿是酒吃多了,分不清前后门儿了吗?”

老酒翁把目光从牌匾上拿下来,朝两个门卫微微颔首,赶着马车向后门走去,驼铃声响起,在这个寂静的清晨,显得十分苍凉,远远听去,如同一个沙漠,荒无人烟、尘土飞扬。

后院的门开了,几个杂役一拥而上,随即又一副惊恐的表情,将老酒翁围在中间,一个胆大的杂役颤颤巍巍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没人认出,这个躺在酒坛之上的人就是他们的钱大总管。

老酒翁道:“带我去叶庄主!”声音沙哑苍凉,像是被棺材尘封已久,透骨的寒气,在这寒冬里几个杂役竟然从棉服里渗出了汗珠。

胆大的杂役走在前面,庄子里的雪早已清扫干净,就像是雪从未落下一样,只有湿气留存在青石板上,像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来过的意图。

穿过几条长廊,几个路过的杂役看到老酒翁都在窃窃私语,也难怪,老酒翁是从来不进内院的,他虽然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两次,熟悉他的人也仅仅只限外院的杂役,当然,最熟悉他的人是钱总管,所以在路过竹林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这死人就是他。

或许,钱总管熟悉的不是他这个老酒翁,而是跟着驼铃一起运来的酒。每逢初一、十五,钱总管都会到外院等酒,老酒翁也总会专门选两坛上好的陈酿酒,他知道这酒只能是钱总管的,招待外人用不了这么好的酒,而叶庄主也并非嗜酒之人。

从外院到内院是一扇圆形的门,推开这扇门,仿若进入另一个世界。外院里是冬天特有的景色,寒冷的萧条,而内院不同,每隔几步就会有一株腊梅,哪怕是这样大雪压境的寒冬,依旧有红色摇曳,配上这白雪的装饰,真是美煞旁人。

一个笔直的身影站立在亭前,只是再有红梅点缀,寒冬终究是寒冬,这个身形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悲壮。

世人只知腊梅香,千言万苦无处说。

江湖人都想成为他,可只有他知道,真正有了地位,便再没有朋友,他也曾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可如今他都快忘了那个醉生梦死闯江湖的自己了,他已不能再醉了,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他突然想起一个来自遥远时光里的人,那个人曾说过:“人生,本质上就是用一种欲望代替另一种欲望的过程。”

可是他已经什么都有了,有着所有人都要抬头仰望的名,有着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还有什么欲望来代替呢?

有,当然有,那个欲望就是流芳百世,而恰恰流芳百世,容不得半点瑕疵。

他不能醉,但此时却需要酒,往事风干,每当拾起,岂非都是最好的下酒菜,有菜无酒,岂非是对这佳肴最大的不敬。

没错,他需要酒,酒是情绪最好的出口。老酒翁此时已被杂役带到了亭子旁,他看到后并没有很惊讶,而是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就像是已经看到了一坛美酒一样,有老酒翁在,怎么会没有美酒呢?

可随即,他的眉头锁的更皱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杂役还未开口,便硬生生把要说的话给吃了回去,能在这里做事的人,察言观色是第一要领,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而此时此刻,显然庄主问的并不是他们,虽然他们好奇庄主怎么会认识这个老酒翁,但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亦是他们能在这里继续做下去的根本,所以他们默默的退回了外院。

“叶庄主,我今天不只是来送酒的,还要给你送个人。”老酒翁道。

叶庄主道:“什么人?”

“钱总管!”

叶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按理说他早已经习惯了江湖上的生生死死,前一秒还在豪言壮语的人,下一妙就可能成了刀下亡魂,这就是江湖!可这次不同,死的人是他的兄弟,是“天下第一庄”的总管,太岁头上动土本就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何况动的是那寸最硬的土。

叶庄主道:“他十五岁杀人,便灭了一门七十二口,连孝都没放过。”

老酒翁道:“是的。”

叶庄主道:“从那开始,只要是杀人的营生,他从来都是灭门。”

老酒翁道:“是的。”

“所以他杀了无数的人,却偏偏一个仇家找上门的都没有!”叶庄主盯着老酒翁,接着道,“江湖上只知道钱总管,这七十二血狼的名号,却没几个人知道!”

老酒翁幽幽道:“当然,一个出手必灭门的人,仇人都变成了刀下鬼,哪里还有仇人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江湖从来都不缺朋友和兄弟,喝酒吃肉时豪气万丈,可谁又会真的为了所谓义气,陷自己和家人于生死一线间呢。”他抬起头,和叶庄主四目相对,满眼的仇怨,“你说对吗?叶相!”

叶相,这个早已被江湖遗忘的名字,就像是人人只知钱总管,却不晓得这个名讳下藏着多少亡灵。人们记得的叶相,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江湖上又有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

“我一直都没忘记大哥,我……”

话还未完,已被老酒翁拦腰截断,“你怎么能忘呢,你怎么舍得忘呢?那可是你这半辈子最完美的杰作啊。”

叶相面露惊恐,倒退两步,道:“你什么意思?”

老酒翁桀桀大笑,脖子上青筋暴起,脸胀的通红,连同脸上的那道刀疤,在这个寒气逼人的深冬,显得格外的狰狞,像是一头暴走的狼,随时要将眼前的猎物撕裂。

“叶相啊叶相,十八年了啊,十八年,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吗?你以为一把大火就会把一切痕迹都烧没了吗?你终究不是七十二血狼,你为什么不是他啊,你早该将我灭口,何苦养虎为患呢?”

“不是的,赵老二,你听我解释……”

老酒翁愈发狰狞:“解释?不需要了!复仇已经开始了,杀人成相,你慢慢享用这份难得的礼物吧!”

老酒翁一跃而起,谁也想不到这个为庄子送了十八年酒的酒翁,竟是如此的身轻如燕。

江湖就是如此,多得是卧虎藏龙之辈,而所有的隐姓埋名,岂非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只有在揭开那层面罩时,往事被迫示人,腥风血雨随之而来。

叶相怔怔看着离开的老酒翁,早已陷入十八年的那场大火中,丝毫未察觉身边多了一个女子,她身姿曼妙,虽是已三十有余,可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多了些许时光的韵美。

“老爷,赵老二他知道了?”

叶相拍了拍那只放在他肩上的白净的手,五指纤细修长,“十八年了,我以为他早该忘了。”

“连你我都还未放下,他怎么会忘呢。”

叶相看了一眼这个愈发美丽的女人,是谁说岁月是女人的天敌,在她这里连时光都成了修饰,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哪怕是过了十八年,依旧可在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

突然,叶相似乎想到了什么,惊恐的问道:“真儿呢?真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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