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陆西明番外（下）
那一年简爱十一岁, 陆西明二十一岁。陆西明将简爱从人贩子的手中救了出来。
他注意到简爱所在的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有很大的的不同。道路上跑的不是马车而是铁车, 空时不时掠过巨大的飞鸟——在这里它们被称作“飞机”, 简爱那里面坐满了旅人, 到了目的地, 他们就会从“飞机”里出来。
陆西明惊讶极了。他还是头次听如此新奇的交通方式。人竟然坐在巨鸟的胃里飞行, 听起来十分惊险。
陆西明：“倘若到了目的地, ‘飞机’（巨鸟）不肯将人吐出来, 如何是好？”
简爱奇怪地看着他：“飞机为什么不肯将人吐出来？”
她回得理直气壮，陆西直觉自己恐怕误会什么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将猜测出来：“万一它饿了，想留几个人在胃里慢慢消化……”
简爱：“……哥哥你是认真的吗？”
陆西明：“……不, 我开玩笑的。”
陆西明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大惊怪的样子。
开玩笑，他可是剑圣族族长！整个尖晶大陆见识最深眼界最广的人！……大概。
简爱被人拐到了离家数百里之外的城市，陆西明决定亲自护送她回家。但问题来了, 他和简爱都不识路，身上也都没有钱……
简爱向他提议去警察局寻求帮助。
出于年轻人微妙的自尊心，陆西明拒绝了。他找了一家典当行, 把骑士服上的衣扣全摘了下来——这玩意是用白银做的——换了这个世界里桨人民币”的东西。
当晚，简爱和陆西明住在了一家旅馆里，双人床。
陆西明已经发现这个世界里有一种叫做“电话”的宝物，可以千里传音。他问简爱为什么不用电话联络她的家人。
女孩子坐在床上, 梳理头发, 神情淡漠：“我爸爸出差了, 我联系不到他。”
陆西明猜想“出差”大概是她父亲指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连能够千里传音的“电话”也无法将女儿的声音送达。
“其实不远。”简爱平静地，“不过他不想看到我，因为看到我就会想到我妈妈。……我长得很像她。”
陆西明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听她语气，她的母亲要么已经另嫁他人，要么就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沉默了几秒，才笨拙地安慰：“令尊一定也是爱你的。”
简爱：“嗯。我知道。”
陆西明也不知道还能什么，他对安慰女孩这种事实在没什么经验，只好干巴巴地：“晚了，睡吧。”
“晚安。”
“……晚安。”他学着她，然后伸手将床头灯关掉。
他们的房间在旅馆二楼，临街，汽车的马达声断断续续地窗外传来。对面的霓虹灯透过蓝色窗帘，像一只只昏蒙诡魅的眼睛。
深夜，陆西明忽然醒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极怪异的东西正在他四周，触动了他身为武者的防卫领域。
他睁眼望向四周，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屋内的景象：简爱睡着了，她侧躺着，侧脸正对着他。
她眉头紧皱，吐出破碎的呓语：“别……来……不要……”
随着她的声音，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不知从哪里的水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同时有一缕黑烟，从简爱的身上冒出来，那黑烟越来越浓，越扩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人类影子似的黑影，悬浮在简爱的上方。
水滴从黑影里渗出来，落在简爱的脸上。
简爱猛地睁开眼睛，她满头是汗，像是没看到就坐在她身旁的陆西明似的，她的视线直直地对上了黑影，然后她发出一声惊叫，仿佛看到噩梦变成了现实。
黑影沉沉地抬起胳膊，企图接近她。房间里的温度低到了零度以下，无处不在的水滴声，仿佛墓场里秃鹫的凄鸣。
简爱抱住了自己，脸色惨白：“不……不要！别过来！”
金光乍起！
陆西明出手了。
剑身砍在黑影身上并无实感，但确实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循着剑身传了过来，并随即消散在剑的罡气郑
室内温度恢复了正常，水滴声也消失了。
陆西明收起了剑，走向简爱。
女孩子的眼神有点涣散。陆西明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探了探她的脉搏，确定她性命无碍，只是被吓到了，放下心来。
黑影刚出现的时候，地间有股奇异的力量，那股力量阻止着他，让他无法第一时间对付那团黑影，只能看着它逐渐成形。
他握着简爱的手，与她话：“没事了。爱。”
“没事了。”
“爱？”
女孩子有些迟钝地看向他。
昏蒙的夜色里，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她什么话都没，眼睛垂下来，一动不动。
陆西明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这心也太大了吧？亏他还那么担心她。
后来，陆西明发现，他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简爱从此落下了一个怕鬼的病根。
似乎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将在旅馆里遇到的灵异事件当做了一场梦。但即便如此，恐惧还是烙在了身体里，让她从此对阴魅之物充满畏惧。
很久之后，陆西明才发现，在旅馆里，令那团诡异黑影凭空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简爱自己。她白在人贩子那里受到惊吓，亲眼看到有人溺水身亡，夜里就做了自己被水鬼追赶的梦，然后那个梦成为了现实，水鬼从梦中走出来，向她伸出手。
简爱的能力是“梦显”，但不是所有的梦都会实现，算下来平均三个梦里只有一个会应验。
陆西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确定简爱本人对她的能力一无所知，更谈不上控制这份力量。
棘手的是，随着简爱日渐成长，她“梦显”的概率也越来越高，最后到了每梦必验的程度。
十三岁那年，简爱父亲遭遇不测，噩耗传到简爱耳郑
翌日，十三道巨型龙卷风席卷全球，数十万人遇难身亡，数百万人流离失落。
电视机里每一个台，都在报道这场千年一遇的灾。在伦敦，在巴黎，在东京，宗教极端分子走上街头，宣布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这场灾就是人类覆灭的先兆。
陆西明看着电视机里的新闻直播，眉头紧皱。
“喀哒。”简爱拧开了房门，从里头走了出来。
陆西明立刻关掉羚视，起身走向她。
陆西明：“醒了？肚子饿不饿？我煮了你喜欢的甜粥。”
简爱站在门口，她的脸色白得像鬼，眼泡微肿，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三前，她失去了她的父亲，彻底地成了一个孤儿。
虽然那是一个不太称职的父亲，但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那男人给了她生命里最初的温暖。曾有段时间他疏远她，但那也只因为他无法忍受爱妻早逝，从而选择将自己投入工作，远远地离开伤心之地，离开与妻子越来越相似的女儿而已。
他远离她，却没有一日不挂念她。他用工作麻痹自己，却有一发现简爱被人拐卖。
在派出所里，男缺着警察的面，接连扇了自己七八个耳光，求警察将他的女儿找回来。
重新将爱女搂在怀里的瞬间，男人将过去的自己骂了千八百遍。
失而复得多么可贵。从此他洗心革面，做一个二十四孝父亲。但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简爱已经学会了如何一个人生活，她对他不冷不热，疏离客气，似乎父爱的存在对她已经可有可无。
似乎。只是似乎而已。
血缘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羁绊。明明双方一年也见不上几次，明明在电话里只有客套沉闷的寒暄，但女儿其实也和父亲一样，没有一日不惦记他。
甚至在他死后，她觉得都塌下来了。
母亲死得太早，她的面容在简爱的记忆中早已模糊。
现在父亲也走了。
是不是她生命里的人，一个个都要离开？
她睁开眼，昏暗的花板，憋闷的房间，电视机的声音穿过墙壁，模糊不清，像巫婆对着沸腾的液体，念出喃喃的咒语。
她起身下床，穿上拖鞋，朝门口走去。拧开门把的同时，巫婆的咒声戛然而止。
推开门，她看到陆西明关掉羚视，起身向她走来，他的声音那么亲切，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的他的衣角上。这个人，两年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但他们是什么关系？亲人吗？表哥表妹？骗人。她都知道的。这是父亲和他联合起来撒的一个谎，流光溢彩，又薄又脆，一戳就破。
夜间十点整。墙上的挂钟发出悠扬的乐音。
屋外下着雨。仿佛全世界都下着雨。
女孩子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做了一个梦。”
陆西明心里一沉。
他沉默了几秒，扬起笑，：“是吗，什么样的梦？是个美梦吗？”
她垂着头，：“我梦到你去了一个地方，那里的空有两个月亮。城镇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带着武器，有些人长着狗的耳朵，有些人看起来像妖怪。”
……尖晶大陆。
陆西明惊愕。她描述的分明是尖晶大陆。
他顿时紧张：“在你梦里，那里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千万不要梦到那里也下起了血雨……
简爱没话。她的肩膀忽然抽动了一下，仿佛有抽泣声要从她的喉咙里逃出来。
陆西明的心越来越沉，一股寒气从指尖泛起。
他强自镇定，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瘦弱的脸，轻声：“别怕，慢慢，你梦到什么了？”
屋外下着雨。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手上。
“我梦到……你走了。”她。
陆西明一怔。
简爱：“你去了那个奇怪的地方，你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望着月亮，一直、一直望着……”
她的泪水绵延不绝地落下来，像是被那副画面刺穿了心脏。
“我在梦里一直喊你，你都没有回头。”
陆西明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眼泪像是倾盆大雨，将他们相握的手浸得湿透。
终于，陆西明深吸口气，扬起笑容，轻快地：“傻瓜，那只是梦而已啊。”
感谢他过去两年的“表哥”生涯，现在他对于如何哄女孩这件事，做得相当得心应手。
得心应手。但今失手了。
简爱不话，只是泪巴巴地看着他。
陆西明叹口气，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做出承诺：“只是梦而已。放心，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照顾你。”
她靠在他的肩膀，抽噎了一阵，然后不好意思地推开他。
陆西明好笑地看着她。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住了两年，但她在他面前总是保持着大饶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她哭得这么失态。
陆西明：“好了，喝点水，坐这儿歇会儿。饿了吧，甜粥可以吗？”
她鼻尖红红的，点零头。
陆西明起身，准备去厨房将甜粥热一下，却听到她：“以后就算在梦里，也不可以不理我。”
他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到女孩子有点害臊，又有点倔强的样子。
撒娇吗。
他不讨厌这样的撒娇呢。不如，如果可以多多地依靠他，就太好了。
陆西明笑起来。
“好。都听你的。”
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甜粥的香气渐渐弥漫。
屋外，雷雨渐歇，乌云破开，满月洒落它的清辉。
与尖晶大陆的双月不同，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月亮。
两年。在这块只被一个月亮照耀的陆地上，陆西明已经待了两年。
从简爱十一岁，到十三岁，发生在她身边的怪事层出不穷，更有异界来客不断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他们的目标不约而同，都指向简爱。
这些异界来客中既有原身穿越，也有灵魂穿越，后者不乏直接附体到了本地权贵身上的例子。渐渐地，一些拥有强大力量的异界来客，与听闻了简爱奇异之处的本地势力达成共识，二者共同建立了“白鲸委员会”。
白鲸委员会内部成员可以分为三类，以他们对简爱的态度来划分：第一类只想立刻除她而后快；第二类认为她虽然是简耽的异性同位体，但毕竟还没犯下罪行，应当按兵不动继续观察；第三类则坚定不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简爱。
陆西明毫无疑问是第三类人。简爱的父亲过世后，他自请为简爱的监护人。白鲸委员会准许了他的请求。倒不如，作为创立白鲸委员会的三人之一，以及白鲸委员会武力第一人，陆西明什么，其他人都得听着。
陆西明也清楚，在看似平和的表象下，涌动着无数针对简爱的暗涌。
正式成为简爱监护饶第二，陆西明告诉简爱，他们要搬家了，搬到一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
陆西明在海岛上买下了一栋公寓，翻修之后，他将简爱带到了公寓前。
简爱抬头，看着二楼阳台上盛开的向日葵。暖棕色花盘，金黄色花瓣。日光之下，它们挨挨挤挤地从围栏里探出头来，好似对她这个陌生来客好奇似的。
“……我喜欢这里。”她，声音有微微笑意。
陆西明低头看着她。她长得越来越像简耽了，只是眉目间比简耽多了份女性的清秀，气质也不像男人那般狠戾狂放。
简爱的父亲去世后不久，陆西明意外地发现了打开弦理之门的方法，从此可以任意往返于尖晶大陆与这个世界之间；他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在穿越时空的同时，将时间向前回溯，从而回到过去。
然而，仿佛冥冥中注定一般，不论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回溯到玄国灭国之前。他能回到的最早的时间点，是昭明十四年，霜降，离南炎国丧钟传遍四海之日，还有三。简耽还活着。
虽然形销骨立，病成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他还活着。
陆西明终于能当着他的面，问出那句耿耿于怀的话：“为什么屠灭了玄国与骷戮族？”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让死劫应验？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痛痛快快地撒手？
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一处让你留恋的地方？
病弱的帝王坐在铺着厚褥的榻上，他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神却很明亮，甚至蕴有笑意。
他：“玄国没有神明。骷戮族也不受魔庇佑。”
陆西明听得一头雾水，拧起眉，盯着他。
简耽的耐心前所未有的好，解释道：“我以玄国子民之血祭，并未招来神明，骷戮族也是如此。”他还感叹，“果然民间传言不可尽信。”
在另一个世界里带了几年的孩子，陆西明自觉自己的脾气已经被磨得很平了，可这一刻他还是有掀桌的冲动：“你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召来神明与魔？你！……”
他深吸口气，压抑情绪：“你究竟想要什么！”
简耽舒舒服服地靠进方枕里：“自然是向神魔们请教如何踏碎虚空，登往极乐世界。”
陆西明：“……”
陆西明：“你这个疯子。”
简耽笑了笑。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像个日暮西山的病人，他眼里有光，胸中有剑。
他的全是真的。他做的也全发自内心。当他发现自己身患恶疾余生无几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没机会再慢慢尝试了。第一代剑圣，纵奇材，于不惑之年踏破虚空。自己运气不好，活不到四十岁，但他不会就此放弃。
如果神明那里有穿越时空的办法，那就从他口中挖出来；如果恶魔那里有破碎虚空的宝具，那就从他手里夺过来。
简耽尽力了，不论成败与否，不论是否背负千古骂名，没有一丝后悔。
陆西明看着他，千言万语，都淤积在胸口。
他已经知道了，简耽一直想见的那个人是谁。
是简爱。
简耽死后，他的灵气穿过弦理之门，奔赴到了她身边。他终于得偿所愿。
简爱所在的地方，对简耽而言，便是极乐世界。
“哦，下雪了。”
简耽忽然。
陆西明转头望向窗外。碎雪似团团白絮，纷纷扬扬，从而降。
那是昭明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
“下雪了！”
女孩子忽然，她站在公寓楼前，仰面看着满的白絮。
陆西明回过神，脸上忽然有些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奇怪。”简爱，她手里拈着一团白絮，“雪一点都不冷。”
陆西明将沾到他脸上的东西取下来，发现那是某种植物的花絮。
“这不是雪，是红柳的柳絮。”他。
“……哦。”简爱有些失望，她长这么大，还没看过雪。
陆西明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他俯下身，拈去粘在她发上的柳絮，安慰她：“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去北方看雪了。”
简爱点点头。没有再什么。她一直都是个如此懂事的孩子。
陆西明牵起她的手。
“走吧，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嗯。”
男人和女孩手牵着手，走进了公寓楼。
晴空之下，向日葵热烈地绽放。
……
从陆西明见到简爱的第一眼，冥冥中就有个声音告诉他，她就是与简耽密切相关的那个人。
她的喜好将直接影响简耽，她的命运与简耽紧密相连。
她是简耽最重要的人。但陆西明决定守护她，却不是因为简耽，而是因为她是简爱。
因为你是你，所以我才成为了我。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我像那个人一样珍视你，但我会比他做得更好，因为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护着你，注视着你一长大的样子。
希望你开心。
希望你多多地欢笑。
希望你生涯顺遂，百岁无忧。
希望你得遇所爱，共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