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从救护车钻出四个人来，两男两女，都穿着白大褂，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副担架，他们有说有笑走了进来。进了屋，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医生亲切地对李小生说，“小李啊，你还记得我吗？前几天你去医院找郑医生，咱们不是见过面吗？我姓王。”然后说明了来意，便打开药箱张罗着要给他做检查。
李小生难为地笑笑说，“是王医生，辛苦你们了！不过您还是别做检查了，我知道，就是腰肌拉伤了，又碰了一下脑袋，感觉有点头晕恶心。”
王医生停下了手便说，“也好。其实是郭局长让我们来接你去县医院的，你就准备准备跟我们走吧！”
李小生苦笑着说，“王医生啊，您是医生，他们不相信，难道您也不相信吗？我真的是不能动弹了。”
“小李啊，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让你去县医院查一查，让你快点好起来。”王医生赶紧解释说，“乘领导放了话，专门给你派了救护车，你为啥不利用这个条件呢？”
“刚才来过一拨，都跟他们说清楚了，你们就别做解释了。”一直站在后面的吕卫东走上前去说，“谢谢你们，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就让他在家里静养几天！”
王医生仔细打量了一下吕卫东便笑着说，“你是吕卫东吧？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呵呵，我还以为王医生不认得我呢！小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能不过来看看呢？”
王医生呃了一声思索着说，“小吕啊，跟你说实话，郭局长是给我们下了死命令的，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小李接到县里，我们也没办法，只能从命。不过，看他的确挺严重，当然不能强求了，我们回去也就好交代了……”
吕卫东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你们不敢说，我敢说。人家都成这样了，动都不能动了，刚才还吐了，肯定是有点脑震荡，颠簸一路，出了问题谁负责呢？回吧回吧，让他安静一会儿，明天看看情况再说！”
“是啊，路又不平坦，好人颠簸一路都浑身酸痛，何况他呢，要是有点脑震荡，就更不能乱动了。这样吧，我给他开点药，输上几天液！”王医生边写着处方边忿忿然说道，“哼，为了他们的目的不管别人死活，这叫啥事？都成这个样了咋能去开会，咋能上台发言啊！”写好药方后对着李小生温婉一笑安慰说，“小李啊，你就放宽心好好养着吧，我这就回去跟郭局长做解释，我想他应该能理解，你就别太担心了。要按时吃药，按时输液！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这几天我值班。”
“小生兄弟，我也该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吕卫东轻轻握了一下李小生的手随他们一起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李小生心里虽然放松了些许，但依然还是有点不踏实。他想象着，明天会上没有了他的发言，如果真的打乱了计划，没能达到预期效果，郭局长肯定会很气愤，很可能会对他怀恨在心，事后一定会对付他，给他小鞋子穿，甚至干脆把他从医院里赶出去，连赤脚医生也不让他当。如果那样，他无疑又跌入了人生的谷底，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从此便只能像父辈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永无出头之日了。最让他揪心的是，郑医生交给他的使命，也无法完成了。想到这些，他就开始反省自己的做法，难道这就叫不识时务吗？谁会料想，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是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就不能后悔，更何况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挽回局面，尽可能避免那样的后果发生。
他想到更多的是郑医生的处境，于是脑子里边呈现出一副场面：郑医生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纸牌，站在台子上，人们群情激奋高呼口号，然后一个人接一个人上台发言，用尽污蔑不实之词声讨他，谩骂他，甚至毒打他……前几年，他每每见到那样的场面，心里就感到悲悯和恐惧，难道他们也会那样对待他吗？想到这些，他又感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别说让自己上台声讨谩骂，就是看也不忍心看到那一幕。
无论如何，郑医生肯定是在劫难逃了，会后很有可能又要把他被赶到农村去。他那么大岁数了，能吃得消那样的折腾吗？他是那么热爱他的事业，他能接受得了吗？
不过，从郑医生的话语中能感觉到，他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便被赶到了农村，他也会排除干扰，克服困难，凭着顽强的意志，继续他的事业，直到光明的来临。想到这里，他的耳畔又响起了《苏武牧羊》那悠扬悲壮的旋律，心里由衷感到欣慰，不免笑了。
二粉见状，便埋怨说，“你还笑，有你好果子吃的，等着挨整吧！我总觉得你这样做有点过分了，你应该随救护车去才对，咱上不了台，就躺在会场上，领导能把你如何？这下好了，肯定是要得罪领导了，说不准医院真会把你开除的，弄不好还得背个处分，一辈子真的就全完了！”
“哼，妇人之见，你懂啥啊！”李小生苦笑着说，“我要是去了，他们肯定会给我做透视拍片子，本来没病，让他们查出我是装的，问题不就更严重了吗？事到如今，就只能这样撑着了，大不了回家种地，怕什么？”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你又会整天愁眉苦脸的，咱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依我看，过几天你最好是去找领导说说，实在不行就送点礼……”
李小生哼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再说王医生回去以后，就直接找到郭局长为难的样子说，“郭局长啊，李小生的确是不能动弹了，而且有严重的脑震荡反应。其实，看他的样子很想参加这次会的，也愿意跟我们走，还说了一大堆感谢你郭局长的话。可就是稍一动弹哗哗就呕吐，脸色苍白，真是怪吓人的！郭局长你说，我哪敢抬他走啊，路又不平坦，万一出个差错，我可担当不起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郭局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便一脸不悦闭上了眼睛。看来，李小生是真的不能来了，他上台发言这项活动自然也就取消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内容呢？
李小生的事迹报告和声讨控诉郑士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精心设计好的，现下没有了李小生，这次会议还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呢？临时找人？找谁呢？领导和群众能信服吗？还有省报记者，你当他们是傻子吗？乱了，全乱了！
想到这里，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拳头攥得嘎巴直响，恶狠狠自言自语道，“李小生，你这兔崽子，我叫你出名，叫你当先进，叫你当模范……哼，没门儿！”想到这里便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扯着嗓门大声喊，“张主任，张主任！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不一会儿，张主任疾步走了进来。
“张主任，我跟你商量件事，这个李小生是不能来开会了，咱们的计划被打乱了，你看用什么办法来补救呢？”郭志远满面愁容说道。
张主任眨巴着眼，想了许久说，“找人顶替一下，把他的发言稿念一下不行吗？”
“不行不行！”郭志远摇着手说，“说穿了，这次会议主要是让省报记者看的，原打算还要拍照的……
“那只能取消他上台发言这一项，反正大家手里都有材料……”
“是啊，当然得取消了，连同他的发言稿统统取消！关键是得找个合适的人选来揭批郑老头子……”郭局长琢磨着，然后眼前一亮说，“张主任，那次赤脚医生搞培训，不是你当他们的管理干部吗？”
“是啊！整整六个半月呢。”
“我琢磨着，你的文笔不错，工作也是兢兢业业，口碑挺好的，跟那个郑老头子又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上台发个言行不行啊？”郭志远用商量的口吻说。
张主任呃了一声摇着头说，“那怎么行啊，我又不是医生，不沾边，没有事迹啊！使不得，使不得！”
“你会写材料，可以编嘛，只要紧跟当前形势，对郑老头子批得狠一点就行！该露一手了，说不准上级领导会赏识你，会提拔你的，省得老是当个办公室主任，多没劲呢！”郭志远鼓励中含着挖苦的味道。
“哎呀我说郭局长，你就打消这种念头吧，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哪还想什么提拔的事啊，呵呵呵！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张主任苦笑着说。
“哼，真是死狗扶不上墙，怪不得一辈子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来呢！你这办公室主任得赶快想个办法啊，你想冷场吗？你想看笑话吗？”
张主任被刺痛了，心里很是不乐，绷着脸说，“我有什么办法呢？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嘛！”
“呵呵呵，张主任，请你不要生气，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唉，你应该体谅我现在的心情，好郁闷，好窝火啊！我费了这么大劲搞这次会议，不就是为了工作，不就是为了革命事业吗？没想到却让李小生这小子给乱了，搞砸了，我能不生气吗？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赶快去趟宾馆，把李小生的材料都给我收上来，都给我烧了，这个典型我不树了！”
郭局长的话把张主任给搞懵了，目瞪口呆愣半晌没说出话来，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位郭局长是那么丑陋，阴毒，心胸如此狭窄！树典型，是他最先提出来的，把李小生吹得天花乱坠，为此大家忙得不亦乐乎，仅仅因为人家闹病不能来开会，不能上台发言，就大发雷霆，恼羞成怒，一句话说废就废了，简直是开玩笑啊！
“还愣着干什么，天不早了，快去啊！”
张主任回过神垂头就赶紧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正好从外面进来个人，两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不好意思朝张主任点点头以示歉意，便嘻嘻哈哈走到了郭局长跟前，说，“郭局长，你不认得我啦？”
郭志远往直坐了坐，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谁啊？只见他个子不高，上穿一件蓝色的确良中山服，下穿一条黄色军裤，脚蹬黑面白地松紧口鞋，头发梳理的又整齐又光亮，两道耷拉眉下闪动着一双滴溜溜灵活的小眼珠，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像个男童。好面熟啊！端详来端详去，他突然一拍脑门说，“你是丁杰吧？”
“哈哈哈，说对了，我是丁杰！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把我忘了呢！”
郭志远不好意思站起来，握了握手亲热地说，“哎呀，小学时候的同学，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下子真是想不起来！不过我对你的印象还挺很深的。那时候，咱俩是最好的伙伴，整天形影不离……一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多年，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丁杰很随意地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伸手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看了看点上说，“在你的领导下，呵呵呵！在下边的医院里干打杂，听说你当局长了，早就想过来看看，万一能让你提拔提拔，呵呵呵……”
“唔！在那个医院里呢？”
“东城子医院，搞后勤，跟李小生，还有姜丽丽在一块儿，林东旺是我的直接顶头上司！不过咱是个小毛卒，默默无闻，平时就像不存在的一样，呵呵呵……”
“唔，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是个医生，你们家是城镇户口，四年级吧，你父亲调走了，你们也就搬家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你。我还记得，你的字写得挺好，爱写写画画，爱看小说，对吧？现在还爱写写画画吗？”
“你的记性真好！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的确学习挺好，现在依然爱学习，爱写点东西，只是咱这种人不爱张扬，朝里又没人，没人扶帮出不了色嘛，呵呵呵，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其实做个普通人还是最好了，不用操心，哪像我啊，整天不知瞎忙乎些什么，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唉！”
“谁说呢，我都羡慕死你了，多威风啊，也不用受窝囊气……”
就这样，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过，郭局长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同学，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眼前不禁一亮。
是啊，虽然在卫生系统做领导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时间了，即便现在当了一把手，可基层医院里的那些领导，那些臭知识分子们都不把他看在眼里，就连一个小小的李小生好像也在耍弄他，还有那个林东旺，两面三刀，不说一句真话。在他周围，好像没有一个跟他诚心实意的人，让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从开会这件事上看，就感觉到自己好像坐了顶没底子的轿，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盼着他倒霉。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啊！作为系统里的一把手，必须扶持自己的势力，然后才能坐稳这把交椅，才能有所作为，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丁杰说，“丁杰啊，你知道，我在卫生系统没有基础，就像聋子，就像瞎子，听不见也看不见，说不准那一天就会被绊倒，摔个头破血流的！”
“有那么严重吗？听不懂你的意思……”
“嗨，直说了吧。在卫生系统，我感觉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就拿这次会议，计划好好的，最后还是被李小生那小子给玩了，计划全被他给打乱了？”
“哼，他李小生算什么东西，不就跟那个老右派学了一点针灸嘛，他不就是个临时工嘛，只要你一句话他就得灰溜溜滚蛋！你郭局长还是郭局长，开不成会又能怎样，谁敢动你一根毫毛呢？”
“老同学，我还想进步呢！”
“哦，我明白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呢？”
“你说，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局面挽回来呢？就好比唱戏，主角上不了台了，如何把这出戏不但唱完，而且还要唱好呢？”
“让我好好想想！”丁杰思索着说，“其实表彰并不重要，什么典型不典型的，最重要的是把那个老右派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不正符合这次运动的要求吗？什么是右倾翻案风呢？就像郑老头子，乘着回潮的机会重操旧业，到处兜售资产阶级的一套，搞翻案，把他从医院里赶出去，不让他从事医疗活动，这样不就把右倾翻案风反击下去了吗？”
“哎呀，老同学啊，没想到你还挺有水平的，是个人才，是个人才啊！”
“那当然，我天天听收音机，三级党报更是一字不漏地看，在政策方面我了解的不见得就比你少，呵呵呵，你信不信啊？”丁杰翘着二郎腿洋洋得意地说。
“信，我当然信了！我还正发愁呢！我给你个任务，你愿不愿意接啊？”
“只要对你有用，我当然愿意接了！”
郭志远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嘴对着丁杰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