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佛珠

张简走出院门时,恰又遇上了熟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高捕头,高捕头道:“行渡商船大多是官家船,这几日盘查得紧,从西门出城,取道小夜淮,再向北一百三十里便能到金陵,小姐命我牵了马,就在府外。”

踟躇片刻,张简揖首道:“多谢高捕头。”

面色蜡黄的高捕头淡然道:“我只是奉命办事。”

二人皆非口舌玲珑之人,便也再无言语,张简跟在这高捕头身后,太守府的正门一向紧闭,除非有宾客受邀,才能踏足。而这宾客,还需看身份地位如何,所谓正门大开,洒扫相迎,历来是迎接宾客的最高品级,今日便是正门大开的日子。太守虽是一方权贵,可如何比得上真正的王孙贵胄?况且当今天下,能有入朝不拜,侧卧龙撵资格的,仅有一人。

张简自然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高捕头领着他从侧门出了太守府,一名捕快便牵着马迎了上来。

回头看了一眼正张灯结彩的府邸,张简压下心中不安,翻身上了马,只不过骑术不精的他,拉着马缰,却难以驾驭,身下的枣红马原地踏着,不肯前行,这也是当然的,张简至多就骑过牛,要他挥鞭策马,与让闺阁小姐拉大犁相差无几,高捕头在一旁看着,有些愕然,转过头,面色古怪地对那名捕快道:“去换辆牛车来……”

张简挠了挠头,也觉腆然,下了马。

高捕头饶有兴趣地问道:“小兄弟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天姥山上下来的,初下山门,游历至此。”这是张简首次报了师门。

高捕头皱了皱眉:“天……姥山?”

未及多想,那名捕快去而复返,拉着一头水牛,牛背上拖着车架。

这可就比骑马要轻松多了,张简又道了声谢,跨上牛背,摸了摸牛耳朵,牛便走动了起来,虽说不及马儿那般迅驰如雷,却胜在平缓,还没有弓腰合一等诸多骑术要诀。累了,还能躺在后面的车架上,而且就力气来说,牛自然要比马来得强,穷苦人家拉货出行,却是要比马更加好些。

要知道,马可不便宜,尤其是在战乱时,马比人贵,那是寻常事,作为朝廷军政储备,各地牧场每年都会花销大量的纹银,驿站军队,供额配给,更有严酷军令,阵前失马,罪至问斩。

高捕头看着牛车渐行渐远,转身进了太守府。

都说秋高气爽,高捕头却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只觉心中烦闷,看着太守府上下忙活的情形,背靠着一根柱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刀,捉着刀柄的那只手,似乎太过枯瘦了些,抬手看了看,他自己都怀疑,这还是不是一只正常的武人手掌。

“高捕头,出事了!”一声呼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高捕头回过神,放下手找寻声音来处,却是甄家的家仆管事,叫作甄厢,一副着急模样,来到他身前,有些气喘吁吁地道:“高捕头,我找你半天不见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何事如此慌张?”

那甄厢道:“御史台那边的凌捕头拿了我们家中的几名仆从,说是与御史台前月的失窃案有关,你说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我们太守府怎会去拿他御史台的东西,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敢拿我们甄府的人!”

高捕头嘴角一扯,点头道:“我知道了,今天府上有贵客,不宜宣扬,过后我会去御史台那边要人。”

甄厢这才满意地道:“那就好,我去厨房打点安排,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说着便骂骂咧咧地去了。

高捕头不免嗤笑,既无奈又轻蔑,江州城的势力,泾渭分明,一派是监察御史统领的御史台,另一派不必多说,自然就是甄太守一派的太守府。除了明面的两派势力,连府衙内也是分门列系,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凌捕头是甄家眼中的御使走狗,那和凌捕头一样职位的自己呢,又与凌捕头有何分别?

‘呲呲’

有人在用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高捕头听到这声音,强作精神,一道倩影来到他面前,不是别人,正是甄瑶,走上前第一句就是:“高大哥,那小道士走了吗?”

甄瑶换下了常穿的武士服,一袭青萝云裳,妆容更与往日判若两人一般,红粉黛影,竟压住了眉间那英气,婉约似水,皎皎如新。高捕头看得呆了,竟忘了言语,随即回复常态,低下头,开口答道:“哦,那小道士,已经离开了。”

少女点了点头,对他说道:“高大哥,你再帮我找个人,是前些时日来府上驱邪的道士,叫黄松子,大概这么高,留了胡子……”一边说着,竟学张简比划了起来。

高捕头仔细听着,记下了甄瑶描述的形貌,而后道:“最近漕运驿馆都有人把守,他走不了多远,而且他相貌奇特,我这就去找齐人手,四面搜寻,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甄瑶道:“那就有劳高大哥了。”

“不敢,小姐吩咐,高囚自当竭力去办。”

说完,高捕头便离开了。

甄瑶来到后院的一间卧房内,房内缭绕着缕缕青烟,房内起居厅室,居中摆放着一张案桌,案桌上的香炉内燃着檀香,一位端庄夫人跪坐在前,手中捻着一串从五台山求得的佛珠,闭目祷念。

甄瑶的眉目,与这妇人有几分相似,只是甄瑶尚幼,还未真正长大成人,不及妇人那般妩媚,却也独有一份清丽可人。

“阿娘……”

这妇人,自然是甄瑶的娘亲,甄家主母,一声轻唤,让甄夫人睁开了眼睛。

甄瑶走上前将妇人搀起,妇人问道:“金陵王来了?”

“唯有世子殿下前来。”甄瑶如是道。

与甄隐一样,妇人也露出黯然神色,但也稍有慰藉,拍了拍甄瑶的手:“金陵王虽未亲至,但世子殿下前来,该与亲临别无二致。”

甄瑶低声道:“那软蛋扭扭捏捏,怎么比得上金陵王?”

甄夫人听她嘀咕,作势掌嘴,却也只是在甄瑶嘴边上拍了拍:“你这丫头,行事言语怎得如此市井,还有,这等蜚语以后少说,世子殿下与你青梅竹马不假,却也门户有别,传到他人耳中,未免徒惹非议。”

甄瑶鼓了鼓腮帮,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子承父业,自古如是,即便世子殿下再怎么样,以后也是承袭王位的人,你可知自建朝以来,王位替袭之人不过两三,其余人,都是王薨侯袭,依次而削……”甄夫人说着,将手中的佛珠挂在了桌案边。

但那佛珠挂上之后,突然‘嘣’的一声,八十一颗上等金星小叶紫檀豁然散开,落在地上‘噼啪’作响,甄夫人呆呆地看着一地佛珠,恍若失神。

甄瑶急忙去捡,甄夫人却出声阻拦:“瑶儿,不用捡了。”

少女抬起头,看着妇人,却见妇人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只好舍了佛珠去搀扶,将甄夫人扶坐在椅子上,甄瑶安慰道:“阿娘,没事的,只不过是年生日久,系佛珠的筋绳断了而已,我明天就去找人穿好,肯定跟原来一样……”

……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郁沉闷,压在江州上空,入秋以后,难免会有那么一两场秋雨,而且每下一场,天候就会凉上几分,是以故老都有‘一场秋雨一钞’的说法。

张简眼见天公变色,便知要遭,急忙驾着牛车赶路,自是避赶不及,在天际一声‘轰隆’声响后,倾盆大雨,陡然而至。淋漓雨声,却衬得天地寂静,张简身上的衣物霎时就被沾染湿透,雨点落在脸上,差点蒙了眼。

在这瓢泼雨势中,实在难以赶路前行,忽见不远一处荒野地中,有间庙宇,张简当即跳下牛背,拉着牛,踏过了几丛枯草乱碑,来到庙前一瞧,却是间破庙,一眼便知荒废多年,有一半的殿顶都已不在,剩下的半座大殿,避雨倒是足够了。

张简拉着牛进了破庙,用火折子和庙里的蒲团干草生了堆火,嘴里念叨着:“叨扰勿怪,叨扰勿怪……”一边将上面刻写着‘大雄宝’三字的半块匾额折了,当成了柴禾,添向火堆。

火势渐起,张简脱下道袍,找了根枯枝架着,烘烤了起来,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碍,淋了些雨罢了,还不至于染上风寒,用干草铺在水牛身上,说道:“牛兄,你我可真是运道不佳,眼看要到小夜淮了,居然遇上这风雨。”

那头水牛‘哞’地叫了一声,跪卧在地,舌头一卷,竟是把落在地上的干草卷进了嘴里,‘噶咂’‘嘎咂’地嚼了起来。

张简失笑,坐在了火堆前,那背囊里的干粮也都湿了,糕点都和成了稀泥,张简全部取了出来,放在火堆前,他吃了斋饭,并不饿,至于这些干粮烤干以后还能不能吃,却是不好说。

从那半间破顶上,偶尔飘落些雨滴进来,好在没有其他漏水的地方,能将歇一会儿,张简寻思,只能等到雨停再赶路了。

张简光着上半边身子,坐在火堆前,忽闻滂沱雨声中,传来几声尖啸。

“呔,好你个贼秃,追你道爷三十里路,意欲何为?!”

张简听到这声音,顿时讶然,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见了。

黄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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