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姜家往事
公冶幻是个外来的星相师,当年在城里和一个女子相好,就留了下来。他有一手独门的手艺,在卷轴上加持秘术,能让使用者脑子里重现昔日景象。蜃楼一开,总有好事者跑来瞧热闹,公冶幻并不收钱,将花了大功夫炼制的卷轴赠送给他们。第二日,使用过卷轴的人啧啧称奇,他们真的看到了那些标签上书写的往事。翼族王者率领鹤雪与黑枪众横扫北地嚎狼;蛮人的大将手持巨斧斩裂了夸父族城关;这样新奇的消息一旦传播开来,公冶幻彻底忙了起来。后来他花大力气从河洛手中买到几块奇特的北邙晶,又在原先土胚房的基础上加建两层,装饰得金碧辉煌,这才开张。每位想重历那些消失在荒草与残垣间记忆的人,都需要交纳不菲的费用,才能入内观赏。然而这个时候的城民,已经放不下那些荒诞与铁血应有尽有的影象了。
“公冶老板,你这的生意可是火得连我这袋烟都点着了啊。”谢真笑的时候双目如刀,无论他怎么掩饰,仍然透着股鸟气。
“谢武士客气了。瞧,我这又得上去了。下一场马上开始,你要不要进来瞧瞧?”公冶幻说着拉起谢真的手,“这场不错哦。是楚卫大将白毅少年时候和一个女子的私情。”
“哦,听起来就带劲,嘿嘿。”谢真拍了拍公冶幻,又收敛起表情,“我有笔生意,想和你谈谈。”
“这样啊,行。”公冶幻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实在太忙。晚上我在家摆一桌酒,你过来咱们细谈。”
“当然可以。”谢真点了点头,吐出股氤氲的烟雾,“晚上细谈。”
公冶幻瞧着谢真远去的背影,嘴角撇了撇。楼上伙计在催,他便抬步上去了。其实所谓蜃影不过用密罗法术造出的假象,然而这种卷轴的制作需要借助幻乌羽毛,心兽眼泪等稀有材料,能独享的人很少。三楼另辟的雅间,只留给那些有着神秘往事的富人。隔着乔木地板,二层的大堂就嘈杂许多。
公冶幻坐在水蓝色棉布后面,嘴里一字字的吐出:“东方有星,予我光华,起兮风动,去兮留影;昔人已没,往事尤存,萧萧寒水,寄我思怀。”随着唇齿翕合,他的手指捏出各种密罗印,茶绿色的秘术花纹像光影一般从公冶幻的额头映过,棉布前高台上的留影石起了变化。闪烁着绿光的古咒字符从卷轴里跳跃出来,汇聚成小溪缓缓透过棉布流入晶核内,一团绿火幽幽的引燃。人们几乎瞬时就安静下来,他们所坐的位置经过特殊排列,每一位都对着留影石的一个镜面,此刻无数条绿色丝线像触角般探入城民脑子里。公冶幻隔着幕布双手开合,咒语完成的刹那他的双掌悄然互击,啪!荧火如织照亮了楼层,转眼即灭,一片黑暗中人们去到了陌生的地方。那位叫白毅的青年武士正扶马北去,石桥上的女孩折柳含眉,泪水逆着时间荒漠的风沙飘飞。
谢真边走边哼着小曲,他打定主意借公冶幻之力给自己留条退路。公冶幻能在势力云集的万雷混得风声水起,背后不可能没人。这个人就是豹子姜磊。谢真曾花功夫仔细研究过龙坊与汪姜联盟。姜息表面大度,却无容人之量;汪弘是近二十年来最懂得把握局势的一个人,眼光相当毒辣,可惜到底老了,现在一心求稳。虽然二当家锐意进取,终归还嫩。只有姜磊正当盛年,又注意吸纳人材,今后的天下,一定是龙坊的。可是花震云那头怎么交代呢?一想起卫婴站在老槐树下,佝偻起的矮小背影,谢真就觉得天特别的冷。
蜃楼位于广场西侧,谢真打了个转,走到快接近东市的地方,就看到穆家开设的客栈了。此时天色尚早,不少商人仍然在添置货物,走晚了的马帮也从商号里急急的驮上货物打算赶路,马骚味合着香料的干甜气息浮在半空,谢真觉得浑身松软,抽着鼻子狠狠吸了两口。
从客栈里走出一个黑衣人,他小心的避过街边卖百合与芍药的花摊,姜东行走。谢真觉得这人面生得紧,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一瞧就看出了毛病。黑衣人带着遮雨笠,藏在厚实衣裳里的身躯壮硕挺拔,腰里鼓鼓囊囊。谢真当佣兵的时候,在厌火城港口呆过不短的日子,见识颇广。眼前这人目光冷峻,黝黑的皮肤像山岩一般,是个经历过生死的武士。他转念一想,怕是外地跑单帮的佣兵了,于是释怀,迈开步子走进客栈。
蜃楼里的密罗梦境渐趋gaochao,白毅正经历着他戎马倥惚的铁血生涯。那些飞蝗在暗月下惨叫,长枪振落雨水的方姜是千万双血红色眼睛的往事,引发了城民们深埋在心中的英雄情节。一些遮在面纱下悄悄跑出来的女孩,沉醉在梦境里,嘴中有浅浅的呢喃声。
公冶幻挡开帘幕瞧了瞧,笑着擦拭满头汗水。留影石要蓄满能支撑整个卷轴释放过程的力量,需要秘术师在一开始倾注自己的精力。公冶幻虽然一直勤练不缀,一天坚持下来还是感到腿肚子发软,他揭开茶碗喝干了提神的浓茶,移步穿过楼道走回自己的房间。
谢真仔细验看了九原城发放的手令,抬头打量房间里三个人。过一会儿,他才开口:“几位来万雷是办货?”
“采购些夏天用的水晶器皿,另外我家主人也想物色几个好武艺的佣兵。”家奴满脸堆笑。
谢真将目光停在贵族男人的面孔上。一条白绢缚在额头,当中的位置嵌有一枚晶莹的玛瑙,这个贵族直视谢真,神色间不惊不乍,气度雍容。
谢真双手送回了手令:“打算呆多久?”
贵族淡淡的说:“没来之前,就听相识的好友讲,万雷城景色斐然,朝阳夕月挂在雷眼山顶,都是难得一见的景致。敲闲来无事,多停留几日吧。”
城里发生的变故大家都心照不宣,消息压在范围内丁点都不曾泄露出去。谢真也不好点破,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要说景色,东边夏阳号称雪之城,那才是难得一见的。先生何不去夏阳瞧瞧?”
贵族看了看他,点头道:“武士是花城长手下的干员吧?”
“谢真不过拿钱吃饭的闲散货,只是在城长面前,还能开口讲两句而已。”谢真平淡的回答,眼里掩饰不住的一股鸟气闪过。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旁边家奴接过话头,贵族男人只是不语,含笑把玩手里的古玉。
眼见对方这个神色,谢真咳嗽两声,加重了语气:“城里混饭吃的不只谢真一个,先生是贵体。如果在外观赏的时候,被其他不懂事的冲撞了,就不好了。”
贵族停住转动的指头,过了片刻皱纹爬上眉心:“万雷的下流胚子再多,我古高阳三个字也不是白叫的。谢武士去九原打听打听,多半有人会告诉你一二。我倒真想看看,谁敢动我。”说罢冷哼一声。
“怎么说话的?”谢真边上的武士听得火起,跨前了一步。
“这里哪轮到你插嘴!”家奴挺起胸膛,迎着对方也上了一步,高高的身躯像山一样压在武士前面。
谢真按住了武士肩头:“言止于此,听不听在先生自己。我们走!”说罢转身排开围观的客栈伙计,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走到楼梯口,他转身对武士们大喝:“你们都给我听着,谁要给我惹事,老子活剥了他!”
公冶幻推开房门,黑暗中仿佛有些动静,他迈入房间之际停下脚步。从门后的暗影中疾电般闪出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腋窝,一只钢铁般的手扼住他的咽喉。
身后房门悄悄关闭,第三个人贴着公冶幻的后背,嘴唇凑到他耳朵边轻轻的说:“公冶先生,别怪兄弟几个,我们也是不得已。”
公冶幻的心沉到谷底,他的喉咙被卡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黑暗带来了潮水般的恐惧,他努力挣扎起来。施术过度的身躯像只鸡雏在两个大汉手臂中挣扎。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会让你走得轻松的。”话音刚落,冰凉的匕首切入了公冶幻的右肺,一提一挫,他的嘴里就涌出冒着气泡的血沫。
三层雅座内,带着青铜面具的男人有节奏的敲击着手指。蜃楼的大戏恰至gaochao。[春夜的车轮].上
全身裹在黑袍里的骑士策马疾驰,如风般卷入龙坊。左怀枫正在一对新得了双胞胎的夫妇家中做客,接过黑衣骑士递上的快报,他笑着喝完一勺热汤,与夫妇俩握手作别。出了大门,左怀枫脸上的神情在夜风中凝成铁青色。
武士们围着篝火取暖,姜嘴里喂入烤肉和烧酒。衬甲外的细环擦得光芒四射,合着来往众人留下的重靴踏地声在空气里游弋。自高高的山顶俯瞰,灯火中的龙坊,像极了一面边缘刺目的圆盾。盾牌的中央漆黑一片,数十丈的空地上只有几座小屋。那是武士们心中的圣地。小屋的壁炉内加了新碳,烧得正旺。地上用干草铺了厚厚一层,再垫上织花毡毯,两个神情漠然的男人合席而坐。面前的酒坛堆积如山,他们都没有醉。
相视却无语,最好的朋友们抬头,透过茅草的缝隙去看天空。
喝下一杯酒,高衣夏说:“在宛州的时候,听说你成婚了。”火光照映他的脸,唇边有黑色的胡须,轮廓也越发清减。
“是的。”姜磊的眼神有些飘忽,“你走没多久,龙坊碰到点麻烦。我带着兄弟们撕杀,忽然有一天觉得累了。回到窝里,有个女人正在灶上熬汤。”他笑起来眼睛很温柔,“就想成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