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残碎的梦

宣宁四年冬，距离东雍年节仅余半月。东雍境内四方混杂，战乱不休，但却丝毫未影响百姓们对年节的期盼。

而对于东雍的皇帝尚云旗来说，此刻只剩满心的冰凉。

半个月前，俞成周以数百之人突破智简的重重包围，在回雍都的途中，刚好碰上自梦川节节败退的黑甲军统领林安，两队人不知为何竟厮杀在一起。

林安所领黑甲军虽是从梦川战败回撤，但黑甲军人数武器远胜于俞成周，再加上俞成周一路护送安排从洛城逃出的百姓，能用来作战的兵卒本就所剩不多，最终林安将俞成周及十数亲随逼至山崖，俞成周身坠悬崖，生死不知。

五日后，俞氏得知消息，俞东临带领族中一众人，直接在当日早朝上，请皇帝给出解释，并诛杀林安。

要知道，俞成周对于俞氏来说，那就是未来的家主，而林安，不仅是老皇帝亲任的黑甲军统领，亦是现任皇帝的心腹。

如今，皇帝的心腹从梦川回撤雍都，本与俞成周不同路，却，“不小心”双方正好碰上，又至俞成周落崖……

这一切，是个正常人，都没办法接受。

这一次，若不给出个足以慰俞东临丧子之痛的结果、一个平复俞氏众怒的解释，俞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朝堂之上，龙座之中，尚云旗也是半懵的状态。

他亦是昨日才收到这个消息，他也想知道，林安究竟在搞什么！

西岚那边眼看是火力太猛，梦川城眼看是保不住了，他就下令召林安回来。可他回来就回来，好死不死地跑去招俞成周做什么？还好死不死地把人给弄没了？

他不知道东雍现在什么状况？不知道雍都现在什么状况！

现在好了，他倒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烂摊子在这里激烈发酵。他真的有些怀疑，这个林安，他真的是父皇临去前紧紧拉着他的手交代可以信任、可托政事的那三人之一？

尚云旗头痛欲裂，他召集所有大臣，竭力安抚俞氏。

他相信俞成周应该不会有事，他可是俞成周啊，那个自小在畔宫中，被所有博士挂在嘴上的神童，那个每每被父皇用来斥责他的比较对象，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死了？

他相信，可俞氏的人不会因为他的相信而放弃对他的施压。

尚云旗再一次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似乎又回到了少时。

那个有着暖阳的冬日，宫学中读书声郎朗，他与俞青阳一起捉弄博士，被父皇得知训斥，罚他跪小书房。俞成周跟着父亲进宫的时候，竟偷偷摸过来，递给他一块糕点，说是俞青阳托他带过来的。

那时的俞成周也不过才十岁，他长他们两岁，是畔宫中的一束光芒，家族中又将他看得极重，他其实很少看到他，多数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更不说如此近距离与面对面交谈。

他听到小书房窗子响动时，极诧异的，听到熟悉的“口哨”暗号，他想过可能是俞青阳，但俞上卿不可能来青阳进宫的。

他打开门那一刻，惊怔当场。

一个白衣胜雪，面容精致的小少年，慢慢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包。

他眸光柔和，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为给他送这块糕点，他学了一整夜的“暗号”。

他似乎很苦恼，他说：你们好生厉害，这个“暗号”十分不易习得。

那时的尚云旗也不过八岁，他愣愣地听得说着，“噗嗤”笑出了声。

方才父皇训他时心中对俞成周这个名字的愤愤，一时烟消云散。

再一次见到这个精致漂亮的人时，他已经十一岁。

宫中夜宴，他跟在父亲身边，身姿拔高许多，整个人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风华。

他的面上总是挂着浅淡温润的笑意，世家公子的优雅风度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他的眼中，再不似那个有着暖阳的冬日，有着笨拙的认真。他太过于优秀，以至那记忆中的笨拙，那过往种种，越来越似是一场残碎的梦。

尚云旗睡得极不安慰，在这个偌大的皇宫中，那个能让他心中安稳的人，早已不再了。

昏黄的宫灯映着哑红色的宫墙，皇宫中的子夜，总是有着令人心生戚戚的幽沉。

皇宫西边的含启殿外，几个黑影一路摸摸索索地闪进了殿。

“奴才拜见太后娘娘。”

大殿中的贵妃榻上，正懒懒地侧躺着一个身着金凤宫袍的女人。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皮肤有些苍白。赫然就是先韩皇后，也是如今的韩太后。

闻言她慢慢睁开双眼，唇边带笑，可眸中却隐隐透出阴森森的凉意。

她随意挥了挥手，身后两个垂立的宫女立刻退了出去。

“如何了？”

方才摸摸索索的几个黑影此刻在宫灯的映照下，清晰起来，其中一个瘦长的身影往前几步，面部形容正正显现清楚，却竟是皇帝身边随侍的一个小太监江子。

江子恭恭敬敬跪禀道：“禀太后，今日太医院集体会诊，但结果，仍是一样。皇上日日忧急国事，心力交瘁，恐时日无多了。”

大殿中沉默了片刻，一声低笑声响起：“那个贱种，早该死了。早点不随着他那个病秧子娘一起去，倒还平白废本宫诸多心思！”

“哥哥那边，情况如何？”

“狱中都已打点妥当，就等太后娘娘随时吩咐。”

“好。甚好。”

贵妃榻的女人慢慢坐起，身上明晃的金凤几乎成飞。

“那位子，终究还是要我儿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