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寒夜春风
“有哥……”
志远走进了亭子,叫了一声。
若在以前,林有必定会起身垂手,恭敬的叫一声“哥儿”,可这会子,林有大坐着不动,还把脸给拧开了,看都不看志远。
志远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有哥,跟我回去吧,天这么冷,再坐下去,人要冻坏的!”
林有保持着别开脸的姿势,也不说话,不搭理志远。
志远有些尴尬,亏得自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让其他手下跟来,不然这会子,自己的脸,往哪里搁啊?
适应了亭子里的光线,志远看清了眼前这个坐着的男人,双手抱胸,用力拧偏了头,这是一个很抗拒的姿势。
志远微微皱眉,在想如果上前拉林有,再脆生生的叫几声“有哥”,林有会是个什么反应?
林有很可能就此乖乖的就跟着自己回去了,毕竟林有一向对自己很是迁就,可说不准也可能突然就暴发了,那可就是吃不了得兜着走了,毕竟这回和上次那次大别扭有所不同,上次是有哥误会了自己,这次却是自己有错。
想想李阎王屁股上的大片乌青,志远决定还是别造次,四神别看平时嘴上你损我我损你,心底里却是能将性命托负的伙伴,今天林有对李阎王竟然动了真格,说明他真的是处于暴走状态,还是别刺激他为好。
眼下,以静制动,方为上策,老子就不信了,老子站着你坐着,你能坐得住!
果然,僵持了一会,终是林有熬不过,回过了头!
“少堂怎么会带我去逛窑子?是哥儿指派的吧?”
虽是在夜里,林有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头是志远从来没在林有眼里见过的森然和肃杀,志远不敢造次,先自道歉:“清风小筑的事情……是我有欠妥当,有哥,对不起……”
林有跳了起来,双目如剑,直逼志远:“哥儿是不是觉得,有几个臭钱就很了不起,又对我家有恩,我就是卖了身给你的奴才,你想我圆我就得圆,你想我扁我就得扁?”
志远心里一惊,林有这话,不但极不客气,他的眼里,除了愤怒,甚至还有故意的挑衅!不由自主的,就后退了半步,他头一次,面对林有,而心有恐惧。
林有逼前一大步,厉喝一声:“是不是?!”
声音又大又带着狠,把志远吼得又倒退了半步!
近前了,志远突然惊恐的发现,眼前这人是林有,却又已经不再像是林有!这人的眼,是红的,而脸,非常可怖,竟然是扭曲的!
而他的双拳,是紧握的,看模样,已经运气于双手,若躲不开,被他砸一记面门,不但鼻梁骨要立马折了,只怕整个头脸,还立时就会和开了五彩铺子似的!这会子,别说自己这小身板了,这暴怒的林有,只怕是李阎王都顶不住!
志远顿时便气都喘不顺!
志远知道自己错了!这两年,自己被林有的温情迁就宠坏了,欺负林有也欺负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人都是有脾气的,忘记了即使是以好脾气出名、对他总是温情迁就的林有,也是有脾气的!
而越是平时没脾气、好脾气的人,一但被惹毛了,越是危险!
只怕这会子,如果他应一声“是”,林有就要暴发了,到时场面就可能失控,暴怒下的林有,会对自己做什么,难以预测!
志远忍不住就飞快的回望了来路一眼,来路上,哪里还有李阎王的影子,那王八羔子,果然很听话,真的“滚犊子”了。
志远头一次因为手下“太过听话”,而想骂人!
志远不由自主的再后退半步,警惕的看着林有,林有若失控,自己都不知怎么对付!
别看志远在李阎王跟前吹得山响,其实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功夫,可不是林有的对手,这林有,这两年武艺更加精进,估计都快能赶上他海山爹了,自己哪里打得过他啊!当然,自己脑子是比较好使,脑筋转得比林有快,可如果自己的狠招阴招,不能一招制敌,那就是自己找死!
何况狠招阴招,是用来对付敌人的,这可是林有啊,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志远后悔自己太托大了,身上别说枪了,连平时几乎外出就不离身的匕首,都没有带,真打起来,连件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别说胜过林有了,想抵挡一二然后逃跑恐怕都不容易。
张汉贞送志远的“星光”,虽然能削铁如泥,但因为那是日本人觊觎的文物,志远可不敢天天带在身边,他经常随身的,是海山给他的那把银光闪闪的匕首,那匕首曾经几易其主,在海山的师傅“扫北”用那匕首自杀之后,就又回到了海山的手里,志远离开浑河堡开始追随李熙的时候,海山将之给了志远防身。
“说话啊!”林有一声怒吼,右手愤然一拳,砸在石桌上,“砰”的一声,不仅桌角被硬生生的砸飞了,只感觉整个亭子,都抖了一抖!
我的天佛爷!
志远更加心惊!
志远曾经见过四神在一起时劈砖劈石块玩,可那用是的太极拳里的松沉劲,因为用的是巧劲,既快且响动不大,可这一下,实打实就是用拳头砸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狂怒!
志远本能的一缩脖子,心如电转,在服软与顶硬之间掂量,林有眼中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怒火,让人害怕,可志远并不想服软,这时要软巴了,以后就再降不住林有,那么,也就等于永远的失去了林有。
除了他爹爹海山,失去什么,他也不想失去林有!
“妈了个巴子的!都敢吼我了!”志远突然间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声音响量而勇敢:“你想知道是吧,那我就告诉你,是!”
林有又逼前了一大步!
志远心里发虚,可他还能控制住自己,勇敢的迎着林有的目光,再不后退半步!
淡淡的夜色里,志远身子笔直,毫不畏惧,眼底的光芒胜过星辰,那模样,又漂亮又骄傲!
林有恶狠狠的死盯着他,可没有再向前逼,眼里甚至有了一丝惊讶与钦服。
志远退是不退,可也真的不敢不解释:“有哥!我当然想我让你圆你就圆、我让你扁你就扁,可我,从来就没当过你是什么奴才,我知道这世上,钱能买到的东西很多,却买不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也买不到一颗真正在乎自己的心,世上之人千千万,有人这么真心对我好,是我的福分,不敢不珍惜,所以,我是真心的,当你是我哥,而不是什么奴才!”
沉默,好一阵子的沉默!
林有一双眼,仍然死死的盯在志远的脸上,可眼里的魔性,在渐渐消退,连脸,都慢慢不再那么扭曲!
半响,林有冷冷的呛了志远一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你做的,又是啥烂事?再怎么着,在你心里,我都不及你的面子和名声值钱!”
志远一窒,清风小筑一事,自己确实不地道,到底心虚,不敢直视,眼神闪烁的偏开了头。
接下来,仍然是沉默!
志远外强中干,被林有说得心里又是心慌又是委屈,顶不了多久,就打了一个寒战。
没一会,一直不动的林有有了动作,志远看见,眼前的林有,在脱他自己的狐皮大衣,还边脱边向前走,两步就已经到了跟前!
志远心中打突,心说:妈呀!这是要干嘛,想霸王硬上弓吗?
志远立即就一个滑步,向后一退,实力悬殊,被林有近身后自己压根就没有胜算,心中飞转,在想要怎么的才能脚底抹油赶紧溜!亭子并不大,身后可就已经是亭柱和围栏,没法再退了,正在想向左转还是向右转逃开去,“啪”的一下,右臂被林有抓住了!
志远心里一颤,瞳孔都立时收缩了!
林有左手抓着志远的胳膊,不让他再后退逃开,右手一挥,将他的大毛衣服一展,为志远围披在肩上。
围好,林有后退一步,嗡声嗡气的说了一句:“你受不得寒,回去吧,不用管我,等我坐够了,自会回去。”
志远惊讶的看着林有,慢慢的眼里就有了欣慰和感激。
原来,有哥只是怕自己冷!
刚才幸好还够镇定,他差点儿没反抓林有的双臂,然后提膝狠命的撞在林有的命根子上!
之所以“差点”,之所以抬腿前还有那么一刹那的犹豫,是因为这人,不是敌人,而是“有哥”!
林有帮他披衣时,志远也闻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林有身上的烟味!
这让他想起了同样烟瘾忒大的海山。
同样的爱抽山东烟,同样的武艺非凡,同样的侠肝义胆,同样的嫉恶如仇,同样的深明大义、不肯向日本人弯腰低头……
志远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白绸手帕。
刚才在闻到烟味的同时,他也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同时也看到了林有右手拳锋上,在流血,刚才那一拳,石板桌面都砸崩了,可有哥也伤到了手。
志远伸手去拉林有的右手,竟然拉不动,志远抬头看着林有,又已经是平时命令手下的口吻:“把手抬起来!我好给你包扎,都流血了!”
手能拉动了。
志远拉抬起林有的右手,示意他就那么平伸着,然后半低着头,用自己的白绸手帕,小心又温柔的帮林有包扎。
林有平伸着手,默默的看着眼前的志远。
新月在天,淡淡的天光下,眼前的哥儿五官精致,长睫动人,最美的,莫过于他那专注于包扎的神情。
是因为有对自己的信任,才会不再防备,如此的专注吧……
林有突然很想伸手,把眼前这个人搂在怀里。
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那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或许成功,或许万劫不复,林有不敢赌,怕从此连两人在一起当宾主的机会都会失去。林有是很生志远的气,可依然希望能跟在他的身边,天天看到他,照顾他。
哥儿为了和日本人斗,已经越走越高、越走越险,自己不能任性,让四神散了伙,让哥儿失了四神的保护。
林有克制着自己,不动,不伸手,因为真的伸不得手!王朝宗便是例子,王朝宗对哥儿忠心耿耿,当时哥儿还正靠王朝宗帮他吊命呢,可这小祖宗对王朝宗,是说踹就真的踹了,一个对自己都能发狠的人,不由得别人不怕。
可林有,也是真的,很想把志远抱在怀里。
把人抱在怀里,不去亲、不去摸,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给他些温暖,因为眼前这人的手,触手冰凉,让人痛惜。
志远气血虚,冬天即使在室内,写着写着字,不时就要搓手呵手,林有若看见了,有时就会把自己的手伸给他,让他抓着取暖,或是双手包着他那双冰冷的手,帮他捂热,两人手的温度,那可差老鼻子了,志远就曾经赞叹过:“有哥,你的手真暖和,还总是这么热乎,比那小手炉都强!”
一丝温软的感觉,就那么涌上心头,如春风,在林有心中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