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封城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开封城外,一旅游度假村内。商家为了招徕顾客,附庸风雅地找人临摹了古诗一首。虽说不是名家字画,投影放大到一个十几米宽的照壁上,仍颇有气势。以雕刻机刻在石头表面,每字皆入石寸许。配以猩红漆底,寥寥数笔间,金戈铁马肃杀之气喷薄而出。

此时是旅游旺季,往来度假村的游客络绎不绝。而这块刻字的石头,正好摆在了进入庄园的必经之路上,很是显眼。不时间三三两两的游客驻足,对着这块屏风石

指指点点。

游人穿梭间,有个青年很是扎眼——

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青年人不住的颌首品味,似乎忘记了此时身在何处,就在人来人往的过道边闭目沉吟,仿佛默诵出了诗句的下半段。

而此种装逼行为,除了收获到各位过客送出类似“雪特”、“装13”、“*”的祝福外,也引起了旁边人们不忿。

“这老板为了省刻字的钱,竟然是半首诗”

“那小子在那装什么大尾巴狼,对着前半首,就能背出下半首?当自己是文学青年呢?装神马13?”

“这小子我看不是文青,肯定是个愤青,还特么是牛粪的粪……”

这高个子青年,名叫范进。来这里是参加公司的集体活动。怎奈自己的确是读过这首诗,不得不有感而发。

李白的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虽然距离现在近千年,但描述当中的英锐之气,仍然虎虎生威。而诗句当中出现的大梁城,说的就是现在脚下的开封。该地虽然几度贵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慷慨悲歌的豪侠气概,后世仍未泯灭,直到今天。

范进虽说是理科生,但是打小脑子就好使,记忆力极强。老爹大字识不了几个,但就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学业有成,依靠知识改变命运,记忆当中依稀的想起来,老范家好像有那么个叫范进的,还算是个读书人,就这么着,给儿子取名——范进。

这范进还真应了老爹的诉求,从小到大学业精优,看书过目不忘,头脑格外清醒灵活。然而一路过关斩将混到大学后,范进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曾经的光环,变成了一个“失去超能力”的人。

学机械的范进同学一毕业就面临着是抛家舍业去北上广深赚个前程,还是回到老家在一个五线城市里摸爬滚打混个温饱?最终,范进选择了后者。

毕业后没多久,从名牌大学毕业的范进风尘仆仆的回到老家,投奔了高中同学,不仅是他给的待遇还行,更重要的是,范进可以在家里工作,兼顾年迈多病的老娘。因为这,范进愈发的刻苦努力,把自己变成这家公司所不可或缺的人。

然而生活上的折磨并没有压抑范进的本心,骨子里流淌着奋进激扬的血,岂能甘于柴米油盐间的默默无闻?每逢电影电视、影音杂志上出现这种撩拨范进抒发豪情志怀时,他都会兽血沸腾不能自已,无论在哪儿,什么诚。

这也导致了周围众人对其“精神可能有障碍”的进一步误解。因为这蹊跷名字的缘故,范进打小没少挨白眼和嘲笑,但内心强大的他,岂会在乎这个?微微一笑的功夫,范进瞬间就重新抖擞了精神,快步回到了房内,留下一群看热闹不得逞的观众。内心有梦,岂会在意眼前的头破血流……

范进回到屋内,已经没有了游山玩水的情志。公司给员工的福利就是每年一度的周边游,范进除了想换换心情外,根本没有其他的闲情逸致。家里老母重病即将吃完这一疗程的药,而今天又激怒少东家,种种烦心事使范进感到非常疲倦,倒头便睡。

但是这一觉睡得很不消停,一会是屋内的老鼠光顾,一会儿又是有人走错,搅得范进痛不欲生。好不容易连晚饭都不吃挨到了半夜,范进才进入半梦半醒状态。

仿佛听到了一些大呼小叫的声音,但坐了两个小时长途车的范进实在太困,把头埋在枕头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而此时度假村当中奔走呼和的,是众人大喊的“着火啦”……“快打911”等声音……

而房间在最角落的范进,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浑身似乎缠着难以名状的包袱皮,正不断的收缩着自己活动的空间,随之而来的就是人体似乎无法抵挡的高温。

“这是怎么了?”耳边不时传来类似柴火剧烈燃烧的劈啪作响声,范进却一动不能动。刚开始是闷热,随即就是大汗淋漓,仿佛一下子掉进水池里,浑身沾满汗水。而偏偏此时一动不能动,范进不是胆小的人,但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常理认知,没来由的恐惧感袭向心头——

“这……这是遭贼了吗?还是世界末日到了?”范进脑中泛起无数的念头,这辈子虽然说不上浑浑噩噩,但也没活明白,如果就这么交代了,作为老范家的独苗,家中的老娘和体弱的老爹可咋整?

随着温度越来越无法抗拒,范进脑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淡,到了最后只剩下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特么的,老子……老子还是个chu男……”

……

开封城西门外十五里处。

已是卯时三刻,天还未亮,路边已出现了些许人影。大路两边没有几间铺面,就算仅有的几栋房子也是孤零零立在那里,略有萧索之意。

风就没有停过。铺子边上的一颗大树上,仅有的几片叶子随着劲风一扫而空,打着旋飘向远处。随着落叶,可见此时街上的人个个缩着脖子,用仅有的矮领尽可能的提供温暖,好像这样不露出身体,就能躲避这寒风一样,怎奈衣单风劲,却无论如何暖和不起来。

路上的人都是抖抖嗖嗖,人影开始逐渐多起来也不见几分生气。

这冬月里的风透着一股邪性的冷,身着皮裘亦感觉不到暖,何况眼前这些人没有皮裘。这是腊月前最后一场大集,进了腊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间,不会再有人冒险出来赶集了。

又过了一刻钟,各地前来赶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找寻大路上显眼的地方,抢占一个摊位。而扁担和箢篼里面,都是一些针头线脑、玩偶布头,除了少有几份摊位上遮遮掩掩的放着点儿麦麸秕谷,再无任何吃食叫卖。

粮食在这个时候尤为可贵,就算是卖糠皮儿的几个小贩,也是紧张的捂着箢篼,用防贼一样的眼神四处乱瞄,紧怕边上的人偷了去。

“我说,李老三,听说开封城粮食已经涨到了三两一石,你家里可还有吃食?”

一个卖枣干儿的小贩,虽然不像卖粮食的那么紧张,但也有戚戚然的问道旁边一个卖花布头的贩子。

听闻此,花布贩子李老三紧了紧领口,吐了口气,道:“杀才,莫提吃食,就是掺了野谷的杂粮,家里也剩不下一斗了。三两一石,就是一两一石,也没的银子买啊”

“李老三,那城西王家可能换到粮食?”

“莫提那王家,这天杀的流贼,一到弘农卫,城西王家就结了寨子,寨门一锁,就是拿了银子,这粮也换不得。再说,咱哪有那许多银子?”

“也是,我家也快断粮了,今年大旱,岁底若再纳次粮,估计就得逃荒去了。要不是家里有颗枣树,俺们也挨不过去了”

正在两人待进一步探讨时,突然间大路的西面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这声音由远及近,隆隆不断,仿佛有不下于百骑之多。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二人,吓得立即停止了交谈,匆忙间只能把手中的担子和篮子紧紧护在胸前,哆哆嗦嗦跪在了地上。

流贼是没有这么多马匹的,看着这气势,很像是官军。这年头如果遇到流贼,兴许还有条生路,若是碰到官军,被打砸一顿都是轻的。尤其在这稍显偏僻的野集,官军甚至会明目张胆的杀良冒功,李老三和所有来赶集的乡老顿时感觉凶多吉少。此时刚刚有了些动静的大集,竟然人人畏缩,噤若寒蝉,只听得这百来匹马气势汹涌骑驶而来。

蹄声渐近,果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八十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

李老三和卖枣小贩相顾低声道:“多半是官军到了。”

而有的赶集小贩却低声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听到如此说,李老三见自己的摊子果然靠前了些,于是赶紧毛手毛脚地往后撤了撤。

然而让集中众人费解的是,骑军并没有想象中的再官道中疾驰而过,而是在这大集上渐渐顿住,纷乱的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官军的大呼小叫。

众人见到,几个骑士掏出了怀中的竹哨,放在口中猛地吹响。

过不多时,在人群的后方也渐渐的响起同样的唿哨之声,这种竹哨放在口中,用力吹嘘后哨音尖锐,可传声甚远。在前、后两个方向传来声音后,靠近开封城主城的方向上,也有阵阵隐约的哨声。

慢慢的,在唯一稍远的南面,唿哨声也渐渐响起。这时哨声应西和、南连北响,骤然间四面八方都是哨声,已经将这腊月前的城西野集团团围住了。

圈子当中越有赶集的小贩、购物者百余人,但此时众人皆骇然失色。人群中不乏有些见识丰富之人,不免心中嘀咕:“瞧这架势,难道是路遇强人?”

李老三失神间吐了吐舌头,道:“哎哟,我的娘哎,怕是流贼老哥们来啦!”

卖枣子的脸色早已惨白,颤抖着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鸡爪状手,作势要往李老三的脑瓜上招呼,叫骂道:“你女乃女乃的,怎地说话也不图个吉利,什么流贼老哥的。这是义军,他们偏不爱听人说是贼。要是当真碰到义军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小命?……”

卖枣儿的刚刚把话说到一半,嘴虽然大张着,音儿却断了。只见野集南侧越有三、四匹马,直直抢将过来。

健马的骑士身着玄色劲装,顶上一顶歪盔,在衣服外面批了一件棉甲。骑士的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钢刀,到了近前就开始大声嚷嚷:“各位老乡,听话的,大伙儿都站在原地,要是有身子痒,动他女良的一下子的,嘿嘿,可别怪刀子不生眼。”这骑士嚣张至极,在嘴里不断叱喝的同时,开始纵马往北奔去。虽然是本地乡音,不似流匪,但随着他的身影,配上转身后马蹄拍打在官道土路上的“嘚嘚”声响,却是阵阵敲在众人心头,不住的令人心惊肉跳。

玄色衣服的汉子蹄声未歇,东边就立刻又有五六匹马冲来,马上骑士也都是一模一样的玄色衣服,头上都歪七扭八的带着铁盔或者斗笠,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嬉笑的神情,也像刚才那领头的一般吆喝:“统统地莫动,屁事没有,要是想吃刀滚肉的,哼哼,就给我出来!”

卖枣子的心思活泛,一想到吃“滚刀肉”,低声插嘴道:“滚刀肉,能有啥子滋味,要说好吃,不过红烧肘……”卖枣子的小哥平日里都是油嘴滑舌的,想要和李老三说句调皮话调节一下气氛,怎知这一句话还没说完,从斜刺里奔过来一根鞭子,似乎这鞭子十分有准头和力道,勾起卖枣子小哥的脖子,随后一股大力传来,硬生生的将其甩到官道上,“砰”的一声,将卖枣小哥重重的摔在地上。

顺着鞭子看过去,竟然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壮汉。那壮汉脸部狭长,独眼,在右眼连着嘴角之间,是一个巨大的伤疤,这么大的创伤竟然没有毙命,也不知是怎么伤的。只是配着壮汉的鹰钩鼻子,整个人显得彪悍而又让人胆寒。

独眼壮汉并不收手,攥着皮鞭单手校力,另一手拉缰绳,竟然拖着刚摔得七荤八素的卖枣小哥在地上缓缓挪动。随着壮汉操纵坐骑开始加速,卖枣小哥痛嚎着被壮汉一股脑儿拽向前方驰去。随着马蹄声响,股部与地面高速摩擦的卖枣小哥,嗷嗷的惨嚎起来,一路从南嚎到北,众人听了卖枣小哥的哀嚎,各个更是噤若寒蝉,浑身发抖。

而后,独眼壮汉绕了个圈子,在人群前面渐渐的放慢了马速。正待卖枣小哥翻转已经不听使唤的身体查看伤势时,人群后方突然蹿出来另一匹马,马上之人操控娴熟,在卖枣小哥面前突然拉紧缰绳,纵马人立。而随着马匹前蹄落下时,骑士的重量,还有马匹的重量,纷纷加在两个前蹄上,在马蹄铁狭小的面积上产生了巨大的压强,这一下踩落,马蹄仿佛锥子扎豆腐一样,破开卖枣小哥的身子,落在了地上。那卖枣小哥嘶哑着嗓门,长长的哀号一声后,眼瞅着就不动了。两股鲜血如剑一般从腔堂中溅射出来,喷洒在后来的骑士战马和身上,淋漓的鲜血显得场面格外狰狞和诡异。

集上的众人见到这些不明来路的人竟如此凶残,哪里还敢放个响屁?有人本想悄悄撤到后面,然后赶紧逃离此处,而此时双脚却如被钉子定住一样,牢牢站在当场,只是全身发抖,要让大家当真的纹丝不动,却也非常难以执行了。

“邹刚,你特么的别显摆手段,抓紧把正事办了,东家那里还好交代”马踏卖枣小哥的凶人对着独眼壮汉道,仿佛他们此番聚众作恶,似是有要事待办。

邹刚吸了吸鼻子,独眼中闪过了几丝阴狠的厉芒,瞥了一眼后者道:

“王头儿,小的知错了。不过,王头儿,小的知道,不用点儿手段,怕是镇不住这帮子匪民”邹刚对着王头儿一抱拳,言语上非常恭敬,但是语气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敬畏。

王头儿对此人的态度有些意外,片刻间咬了咬牙道,“邹刚,先办正事!”,这个王头儿好像是众人的首领,除了邹刚外,其余人似乎都颇为敬畏。一听到把头的说到“正事”,众骑渐渐收紧了圈子,把这赶集的百来号人以及地上卖枣小哥惨不忍睹的尸身。

正在这些被包围的人群被众骑压缩的越来越小时,一声竭嘶底里的尖锐吼声从人群当中突然间爆响——

“啊!——”

这声吼尖厉异常,却又中气十足。绵绵间不绝于耳。此时各个方向的唿哨声早就停歇,而把人群压挤在一起的各个马匹也无法再向前奔走。方圆二里内,骑士、大集一共将近三百号人都是鸦雀无声。哪怕来赶集的有襁褓中的小儿,也都被爹娘捂紧了嘴巴,没有发出一星点儿声音。在场所有人的平气凝息当中,只听得一个人的“叩、叩、叩……”不绝于耳的咳嗽之声,从人群最中间响将过来。

这个人打扮颇为怪异,短短的头发不似东奴,亦不似弗朗机,而这么冷的天气中,此人竟光着腚,在清晨当中被冻的抱着肩膀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此时这个人仿佛还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不住的打着牙颤看着旁边内脏翻着边儿涌出身子的卖枣小哥,死者翻白的青眼转向一旁,在这个怪人的方向来看,好像正紧紧的盯着他一样。

这嚎叫,也是怪人被卖枣小哥吓出来的。刚才的一幕幕虽然亦梦亦真,不过这地上的小哥惨状可是实打实看的明明白白的。和其他人麻木的双眼不同,这个一丝不挂的怪人,眼睛颇为灵动,此时正一圈圈的乱转起来。

邹刚受了王头压制,本来憋着一股邪火儿,听到有人聒噪,立即歪着嘴狞笑的奔了过来。这么好的发泄机会,怎能放过?见到是个不穿衣服的怪汉,邹刚也是一愣,不过过惯了刀剑舔血生活的邹刚,也只是一愣神间,又恢复了狠厉。

他为了给怪汉制造恐惧,立即下得马来,交给手下。随后放慢脚步,故意踏地的声音沉重,一下下的硬硬的踩在地上。

而看着眼前这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的走向自己,地上众人都仿佛感觉这步子犹如踏在自己的心头上一般。十几米的距离上,脚步声渐渐袭来,此时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晃在了邹刚的独眼上,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再配上脸上长长的伤疤,更显得整个人狰狞可怕。所有赶集者都好似吓得痴了,每个人都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连长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这脚步声在怪汉面前两米处突然停住,邹刚用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光腚青年,手渐渐的放到了藏有匕首的靴筒上。

而地上光着的这位,见到这刀疤独眼来到自己面前要掏刀子,突然间跳了起来,一手护歪歪的护着面门,另一只手颤抖着护着丹田,用脑中记忆力电影当中常用的护体功法姿势,大吼一声:

“站…站住…,老子会功夫,老子已经报警了,特警三分钟内就到”这光身怪汉平地惊雷的一声吼,无论是怪异的口音,还是古怪的防御姿势,都让眼前的邹刚一愣,而怪汉趁着这个机会,极力的进行着深呼吸,然后压制着自己想要当场尿裤子(如果他现在有穿裤子)的冲动,还有不停发抖的双手。丝毫没有见到他下面的那话儿,正在迎着寒风,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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