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名讳
除夕夜,宫里的傩舞仪式颇为盛大。近千位少年击打着腰鼓,头戴猛兽面具,在太极宫前的广场上跳傩驱邪,以期来年国运昌盛,事事顺遂。
冥魅斜倚在绣满了大朵盛放牡丹的靠枕上,慵懒而又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与四周满怀期待的人群截然不同。从早上开始,整个长安城就进入了狂欢状态,唐朝国泰民安,太宗丰功伟业,万国来朝,四海同贺,前来进献的异国使者不可计数,那些奇珍异宝更是多得犹如海上的浩渺烟波一般。而这场王之盛宴与其说是奉给神明的祭礼,倒不如说是大唐皇帝俾睨天下般的自我张扬。
神,也不过是其中的看众之一。
摸了下怀里那有着柔软触感的小东西,谁知它却一跃而起跳到了前面的酒桌上。明显不太喜欢被人这样亲近,那只全身乌黑的波斯猫转过来冲着冥魅叫了几声。
笑了一下,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金铃铛,坠在红色的绳结上面,和那琥珀色的猫眼睛一样熠熠发光。
“乖。”冥魅不由分说地给它系在了脖子上,饶是不情愿地又叫了几下,可到底还是老老实实戴好了。方才还十分骄傲又冷漠的猫咪以近乎臣服的姿态恭顺地重新卧回主人怀里,任由她不停摸着自己的头,再不反抗了。
孟姜坐在一旁,看着这只新进贡来的波斯猫,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怯色。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只是还没碰到它,就被它呲牙的样子吓得缩回了手。
“姐姐,这猫看起来怪吓人的。”虽然知道冥魅是不怕这些的,可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黑猫不详,我在宫里很少看见,也多亏父皇准允。要不是你喜欢,我都怕他将那个进献的使臣打出去。”
“那怎么可能,还能把送礼的打出去?”看着怀里的猫儿因为抚摸而眯起来的眼睛,冥魅淡淡地笑了下。黑猫是冥界的使者,阴阳两界的引魂人,若说不祥实在是冤枉,可凡人就是这样,总喜欢把自己的问题推到别人身上。
饮了一口屠苏酒,觉得周身都暖暖的,冥魅换了个姿势对孟姜说到,“余韵最近又发噩梦了么?”
仍是想去逗逗那只猫,见它乖巧下来,便忍不住用筷子沾了点酒给它。“她那哪里是噩梦,在我看来完全是春梦嘛。自从前几日挂上桃符倒也安生了好几日,再没梦见过什么公子了。”
“哟,听你的口气像是很嫉妒似的,你的宫门外是不是没有挂桃符啊?”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却忽然被广场上人群的高呼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黑衣朱裳,身披熊皮,头戴黄金面具的男人高举着右手的盾,带领众人高呼着“傩,傩”一步一步整齐划一地由广场一侧向另一侧走去,越过明亮的篝火,把那些看不见的邪祟慢慢驱赶至宫闱尽头的黑暗中。
已经有些微醺的黑猫在那最后一声高呼之后猛然清醒过来,“喵”地叫了一声,身子一跃而下,顺着那宛转的庑廊跑远了。
“欸,”看着那远去的小毛团,孟姜喊了一句,随即对冥魅道,“姐姐不怕它跑丢了么?”
“祭礼结束了呢。”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指尖绕着酒杯划了一圈儿,看着远处那个引起一片尖叫声的男人,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身在阳界的方相氏的使命结束了,下面便该是泰山府忙碌的时刻了吧。
摘下面具的一刻,男人微眯的桃花眼明显比刚才的傩舞仪式更令人倾倒,不论宫婢还是贵女全都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就差将酒宴上的鲜果美酒一并抛过去,好砸晕了扛回家才好。
尉迟宝琳一面跟众人招着手,一面向太宗这面走来。路过崔钰和李淳风身边的时候,男人眸光里挑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对他颔首,似笑非笑的样子就像是大人在看总角小儿的把戏一样。
哼了一声,似是从未见过礼部尚书和太常博士如此和谐地站在一块儿,尉迟宝琳嘴里嘟囔了一句便径自走过了他们两个。
“他还生你气呢?”捋了捋自己那打理得很漂亮的胡须,李淳风对崔钰说到,“话说我也很奇怪,你明明都不近女色的,怎么忽然对三公主那么上心。”
他自是见过那位汝南公主的,好看是真好看,说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可是崔钰这个死脑筋,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呢。
“莫不是真的斩断前缘了?那你不如”后面那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崔钰截断了。
“如果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信不信?”
正要跳着脚骂他又敷衍自己,那些怒意刚刚凝结在脸上却又倏地散去了,李淳风忽然想起当年两人的对话。如果这男人知道对方是什么,恐怕些年就不会待在长安守株待兔,早就天涯海角地寻去了。
一想到上一次他这么“好好”跟自己说话还是十年前,李淳风忽然分外珍惜崔钰今日的态度,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尾巴,毛色,爱吃鸡或者鱼”
脑中将狐狸、猫妖等等勾画了一遍,丝毫未察觉对方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名讳呢?总该有吧。”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李淳风抓着崔钰的衣角问到,“就算是妖怪,也不会轻易改变名讳的。”
一个人的姓名,是犹如咒语一般的存在,隐藏着一生的命运和羁绊,改掉名字往往代表与之捆绑的一切都会被一起更改。
“夫君,我叫冥魅。”
“是幽冥的冥,鬼魅的魅。”
回想起她在他耳畔低语的那个名字,那个多少次午夜梦回被他挂在嘴边的名字,崔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遥看着远处高台之上安然端坐的女子,所以,是来自幽冥地府的鬼魅么?可那些实实在在的触感,还有当年被他刺伤后触目惊心的画面都提醒着自己,冥魅并非没有实体的灵物。
那么,是附在了别的什么人身上了么?
崔钰并不在意她的躯体是谁,只是担心这样冒险的举动,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