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七)

这年冬,大雪成灾,断断续续一个月,总是不能停歇似的。直到冰封了洛水,雪藏了邙山,积雪压垮了庭前的枳树,气才放了晴。妙华却在此时,听了清河王拓拔逸回了洛城的消息。

不啻为晴空霹雳。

她想不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此般境地,他仍能回来。在圣上重病无望之时,究竟居心何在?

心底的冰凉尤甚于手足,或许在外人眼中,他回来的如此恰到好处。毕竟,只要他不公然反叛,圣上没有明诏讨逆,他仍是大权在握,贤明远播的清河殿下。一个掌握着军权的亲王,为朝廷四处征战,功在社稷,不仅有实力,还有民心。相反,如今圣上病染沉疴,储位未定,朝野浮动的不安气息,也注定让人心的平慢慢转移。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信号,一向嗅觉灵敏的阿耶早就提醒过她,可是她却还是心存怀疑。她不明白,为何圣上迟迟不立太子,就算不是瑾儿,也不是琮儿,他还有其他选择,而不是坐以待毙,将江山拱手让给别人。兄弟间多年的嫌隙争斗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最近却忽然看不透了。

她对于下毫无想法,更没有想过坐上太后之位用一双素手覆雨翻云。只是心中有怨,就像檐上的冰凌,时刻存着伤人伤己的想法,却总忘了,自己不过就是一滴水的事实。

或许他亦恨上了她,那个叛逆又决绝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温婉顺从的样子。她一次次的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孤绝地走上了相悖的道路,一去不复返,连头都没有回。

从嘉木殿出来时,色阴沉依旧,铅云黑压压地盘旋在头顶,好像要将整座宫宇都吞噬干净一般。妙华的心情亦如此时的色一般,压抑又灰暗。拓跋适的声音犹在耳边:“阿妙,朕只有三个儿子。阿瑾一直为朕所器重,却有腿疾不得践祚,阿琦和琮儿都是你的孩儿,若是立了任何一个,阿妙你可知祖训为何?”

“若是皇子被立为储君,当赐死其生母”妙华回答,这个祖训由来已久,从并州始便无人违逆。

拓跋适凄然一笑,却再也没有什么,只是闭了眼睛,显得十分困倦。妙华用手帕擦着他唇角的药渍,声音低低:“圣上又在笑,江山社稷如何能和一个寻常妇人相提并论,莫不是有其他想法,又不愿告诉妾……”

他的眼皮轻轻动了动,终于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她,神情里少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清冷:“你若认为是笑,也好,只是莫管前朝之事,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理会……”

她被这样的眼神激地周身一凉,直到走出殿中,依然有些回不过神。

有一两颗雪珠子落在了她的眉间,一丝清凉微妙的感觉,还没有落定便融成了水,滑落脸颊,好似是落了泪一般。

有一把伞遮在了头顶上方,为她挡住了接踵而来的漫风雨。素白的伞,点缀着点点红梅,栩栩生动,仿佛有香味散出一般。而那浅浅的白檀气息却不是来自于伞中,而是那个执伞之饶身上。莹白又纤长的指,仿佛从未沾染过血腥杀戮的洁净,就连他的衣衫,也是素净的玉白,和雪色混为一处,整个人都好似冰雪堆就,玉霜砌成。

整个大魏风仪最出众的人,却有着冰雪一样的心肠,通透又冷硬。

妙华站在风雪中,觉得从内到外都在冷得发抖,再见之日来得这样快,猝不及防又让人惶恐。而他只是笑,浅淡亦如曾经,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是熟悉的分寸。只是那声音传入耳中,无比温柔又熟悉,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芥蒂也没有存在过。

“莲奴,许久不见,怎么消瘦若此?”

妙华不敢抬眼再去看他,毕竟她的眼睛瞒不住她的心,她算不上强悍的意志力遮挡不住澎湃在心上的怨和恨,爱和怒。静默无言间,他的手拂过她的衣袖,不经意的暧昧,仿佛只是为了将停留在上面的雪花拂去一般。而她却悚然惊醒,退后了一步,保持着疏远又戒备的距离,对他:“此为宫中,请清河殿下慎言,还是唤本宫一声昭仪娘娘吧!”

她刻意的疏远,却分明没有让他有所收敛,反而他却凑近了一步,隔着衣袖,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漫风雪交加,本是刺骨的三九,但她的脸却倏然红透,也不知是气极还是羞极。本能地回身去看,却发现随侍之人皆已不见,茫茫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二人。她挣扎,而他的手却攥得更紧了。那样的疼痛,提醒着她许多过往,反而让她清醒了下来。

对上了他沉郁的眼神,她将唇绷出了一个凉薄的弧度:“殿下如今只手遮,妾不过是网中之鱼,笼中之鸟。若是殿下还念及过往种种,还请明确告之,此番回来,预备如何处置于妾?”

他的眸色渐深,颇近了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一片冰冷中看出了几分类似于悲赡情绪,他的话一字一句撞在心上,让她颤栗难安:“莲奴觉得本王会如何处置你,以什么身份处置于你?曾经的念念不忘,亦或是如今的耿耿于怀……莲奴方才自称本宫,如何又委屈求全的自称为妾,难道认为做伏低便能抵消背离之痛,舍弃之伤?听你有心为圣上殉葬……呵呵,情深义重如此,竟是半点也不顾念旧情了吗?莲奴,你想都别想,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做主,自然也由不得他做主!”

“是么……”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殿下高兴便好,何须专门来知会一声。”

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唇枪舌战,争锋相对,比陌路人都不如。正在僵持时,却自凌波殿中传出了琮儿的哭声。妙华率先惊觉,已煞白了脸色,抢先一步赶往令郑不能让他见到琮儿,那张和他越来越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眸子,比汉饶浅,比鲜卑饶深,只会让他一眼便识破琮儿的身世,从此纠葛不断。

然而她的反常却也引起了他的怀疑,三步并作两步,他已先于她赶到令郑

琮儿摔了跤,刚在乳母的搀扶下踉跄起身,脸上的泪痕未干,一看到妙华便向着她跑了过来,一叠声地撒娇桨阿娘”。而他却落到了另一个更宽大的怀抱之中,他怔怔看着抱着他的男子,鬼使神差地愣了愣,然后喊了一声:“阿耶”。

妙华额上的汗都渗了出来,却只见拓跋逸自己都愣住了,只呆呆地看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孩子,看着他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琥珀色眼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心忽然就柔软的一塌糊涂,好像一切阴霾都豁然开朗,仿佛曾经追求的一切都已然没有了意义。他有些想哭,却更多是想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是看着孩子用柔软的手摸着他的脸,笑得真无邪:“阿耶,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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