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二)

这一夜,妙华辗转难以入眠,所幸拓跋逸并没有再来。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故人,有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而有些甚至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这么多年的经历,漫长的已经记不起许多过往的细节,然而有些又清晰的仿佛昨日重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机缘,莫名其妙地闯入了这一场是非之中,只是恍惚记起了那一夜的雪,还有那一曲招惹是非的凌波舞。不过到底说来,就算没有那样的巧合,也还会有其他,只要认识了他,一心想要和他一起,便怎么都逃不开这些纠缠了。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当年昙静法师听她问起皇家之事时的刹那怔忡,那时她不明白那片刻沉默背后的意思,但是如今却体察到了那由于关切所以分外浓厚的悲哀。法师是皇家公主,自然比别人更多明白那座宫闱的可怕,她年纪轻轻遁入空门,难道只是因为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男子的骤然摧折吗?空门紧闭,再繁华的伽蓝也是伽蓝,足够将这颗心藏起来,藏得好好的,一转身躲开所有的悲伤。

妙华从未如这一刻一般厌世,心境茫茫,无悲无喜……

第二日,部队开拔,目标是整个并州最后还在他人手中的雁门。如今他手握四周,正是势不可挡的时候,只要再彻底解决了并州之事,便可一门心思对付幽州李惟,到时围困孤城一般的洛阳,皇位和天下便都会是彀中之物了。妙华最是了解拓跋逸,他不会先取洛阳,一定会打着诛杀逆贼的名号,荡平天下。让他的篡位变得顺理成章,甚至得到百姓的一致拥护,众人臣服。何时起,那个洁白无尘,玉质冰骨的人,成了如今这个外在仍然高洁无垢,却内在满心算计,沽名钓誉的阴谋家?

她的身子还未恢复,按理来说是不宜劳动的,可是他怕她逃跑,还是将她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只不过,这份苦楚让她倍觉折磨,容颜枯槁的不成样子,一日日的昏睡,半分精神也没有。这便是他所求的,与当年拓跋适的禁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所喜欢的,到了都只是一具躯壳罢了,自然,还有他们的面子,他们的不甘心。

雁门不远,但是她的精神却很差,只觉得漫长。马车疾驰扬起的尘土,随着风吹入车中,激得她咳嗽连连。拓跋逸为了迁就她,遣了先头部队去攻,自己没有乘马,与她一道而行。他将她半抱在怀中,细致入微的照顾她,为她饮水的动作带着十二分的轻柔。可是她的唇还是干涩,而且半分血气都没有。他亦是怜惜的,只盼着早日赶到,好好休整些日子。

然而事情却不顺利。雁门易守难攻,地势险要,加之宇文穆经营了多年,早就是粮草充足,兵力强盛,布置精细的关隘要塞。当年柔然多次进犯,非但没有攻破城池,反而吃了不少的亏,以至于多年都未曾前来叨扰。宇文穆虽然是强弩之末,但是拓跋逸派去的先头部队却半分便宜都讨不到,还被重创,让对方士气大涨。

正在此时,拓跋适那边传来了消息:皇帝箭伤复发,状况危急,已班师回朝,不日便会回到洛阳。

这个消息,本来是会瞒着她的,可是由于近来消息往来频频,只言片语便猝不及防地落入昏睡着的她的耳中。她没有表现出担忧与慌张,继续装着恹恹的样子,仿佛因病损伤了听力,根本没有得到这个消息一般,平静又冷漠。

正是担忧拓跋适的伤势,才不远千里去寻他。没想到不顾一切的孤勇,只空留了一腔意气,兜兜转转,曲折离奇,她还是没有见到他,反而让自己陷落于敌手。若是他回到宫中却又不见了自己,会不会又是一场失落。此生此事,与他纠缠良多,你欠我一丝,我又欠你一缕,丝丝缕缕结成了网,竟然阴差阳错的将他们网在一起了。她宁可是对方觉得亏欠,也不愿意再欠他分毫。毕竟这辈子已经无法挣脱束缚,何苦将纠葛带到来生,该了结的便了结,该放下的便放下吧!与他如此,与拓拔逸亦如此。

她于一个夜黑风劲的晚上,一人一骑逃离了雁门外驻扎着重兵的军营。能顺利离开,得益于这不争气的身体,让守卫之人放松了警惕,也得益于拓拔逸对宇文穆残部的焦头烂额。他忙于军事,已经好几日没有关注过她的情况。她等了许久的时机,终于趁侍女不备,换上了她的衣衫,溜了出来。身下所骑的不过是寻常之马,自然不如拓拔逸的良驹有日行千里之能,所以她只有发了狠地抽打着马儿,拼命向前狂奔。

她一直生活在洛城,这样的千里奔走,是从未体会过的经历。之前尚带着百余人,可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了。山谷中疾风烈烈,打在脸上,足够冻僵所有的毛孔肌肤。黑夜幽暗,两侧的山川都隐藏在莫测的黑暗中,连绵起伏,向着遥远的地方纵深而去。静夜无声,除了官道上她的马蹄哒哒,偶尔还有几声野兽的嘶叫。她清楚,这不是幻听,此地山中多虎狼,战乱让百姓流离,却让野兽更加肆虐。除了这些,单单黑夜本身,就足够让人恐惧害怕。她以前是个胆小的姑娘,有时独自一人都不敢睡觉,想不到今时今日,她竟然这样勇敢,不顾一切。

奔了一夜,人困马乏,她不敢多留,只在一处驿站稍作歇息,给马儿喂了些草料,便准备离开。可是那匹黑马却使起了性子,怎么都拽不走。她便想着换一匹,可对方一看到是军马,便摇了摇头,断然拒绝。她一身侍女装扮却难掩天姿国色,已有几个游侠儿对她打起了主意,挤眉弄眼地往她身边凑。眼看此处不能多留,她只有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璧去换马。

白璧无瑕,上面雕刻着莲花纹。璧郎与莲奴,曾经多么美好的过往……这个东西,她如珍似宝地藏了这么多年,今日却要去换一个离开他的工具,多么讽刺。可她仓促离开,身无长物,唯有它了。

从对方瞬间放光的眼睛中,她意识到了此物的价值。所以不仅换了坐骑,还有许多干粮。放手的刹那,泪水却还是模糊了双眼,她怕自己心疼后悔,只有咬着唇,打马仓促离开。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际,一轮红日破云而出,看在她眼中却只有如血般的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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