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十)

拓跋逸的军队已经占据了南部的三个州,正节节向着洛阳逼近。皇帝亲征并州宇文穆,也带去了所有善战的将领,加上长期与幽州的对峙,所以南部兵力十分空虚。一路而来,遇到的阻滞并不多,加之他的威望甚高,又以勤王之名,很多郡县几乎是望风而降。如此顺遂,似乎天下都要唾手可得了。

夜黑千帐灯,山色如燎原,拓跋逸走出大帐,听着山谷中传来的细细风声,却并没有许多胜利在望的喜悦。天幕低垂,连星子都像是能触手摘到一般,闪烁着寒凉的光芒。营帐顺着山体的走势而扎,蔓延无尽,仿佛一条火龙,精兵五万,这是他费心筹谋,隐忍多年的结果,从父皇骤薨,她入宫做了充华时,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谋算。一个空有头衔的王爷,不过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动物,悬在头上的宝剑说落下便会落下,尤其是他,一个在先帝面前受尽了宠爱的皇子,一个被先帝给予了厚望的继承人。若不反抗,那么只有死路一条,夺妻之恨,夺位之仇,更是一日都不曾忘却。蛰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时机,拓跋家的江山需要他去重整,而那个位置终究是属于他的。

如今,他唯一在意的,是他的女郎。那个慈悲如佛,心底柔软的女郎,是绝不会允许他做出这些事情的。就算曾经受到了拓跋适那么多的逼迫,只要是些微的温存善意,都能让她轻易原谅。所以,只有欺瞒着她。然而,千算万算,却漏算了拓跋适的执念。他的疏忽,让妙华又一次落到了拓跋适的手中,而没有按他的预想,好好地等他回来接她。这如画江山,若是没有了她陪伴,又有什么意趣。

玉衡犹豫着,走上前,将一封书信递到了拓拔逸面前,艰难地开口:“殿下,京中来信!”其实当他拿到时,也曾犹豫过是否要交给殿下。毕竟如今战事正酣,而沈氏的消息只会扰乱心神。况且沈氏之前有身孕的事情,他也从未提及过,若是被戳穿,殿下杀了他的心都会有。可是……想起那个风中独立,盈盈期盼的身影,他还是起了恻隐之心。若是二人因此分离,殿下的余生便不会再有欢欣之时了。

拓拔逸带着疑惑,拆开了信。娟秀清瘦的字迹,让他的眼皮猛然跳了一下。竟是她!看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消息。那么,她又会怎么想?是欣喜多于伤心,还是失望多过于庆幸。欺瞒了她,伤心失望都是正常,只是他的女郎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短暂的气恼后,一定会原谅。对于她的柔软温和,他一直都是有信心的。

然而……

信不长,他却看了很久很久,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到他白皙的皮肤泛着几分铁青,嘴唇血色尽褪,玉衡才觉得担忧害怕起来。跟在清河王身边已经多年,他一直是个温和如玉的存在,性子又稳重内敛,没有人能从他的表情窥到他的心思,可是今夜这封信却让他失态至此,相必内容……不大好!

短短数字,措辞婉转,却绝情至斯。

“清河殿下如晤:分离数月,人事已非,君既无恙,妾亦可安心矣。妾曾闻,忠臣不事二主,深觉此言刺心不已。浮萍一生,从无选择,然朝三暮四之行,终伤人伤己,罪孽已重。余生三愿,一愿君身长建,二愿海河清宴,三愿再无纷扰。若得怜惜,请君莫再逼迫,留全尸,归伽蓝,香火供养,饮水忘川,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他将信合上,只觉胸中大恸。晚风呼啸而过的触觉,就像是绵绵密密的针,顺着每个毛孔往身体里刺。言语伤人,原来可以到达这种地步,温顺清透如她,亦会有这样尖锐伤人的时候。是啊,他几乎忘了,她从来都是个倔强到近乎执拗的姑娘啊!他的盲目自信,已经将彼此的关系推到了悬崖峭壁之上,他以为她会在原地等着他,可是拓跋适抢走了她的人,而她自己的心也在慢慢远离。

隐约觉得恐惧,可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他已经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头。此时罢手,只有一死,还会连累到与他一起的人。就算有万般回转余地,对着洛城虎视眈眈,对建功立业有着无限渴望的手下,也不会允许他退却一步。当他们明白,阻挡自己前程无限的人就是莲奴,那么她一定会有危险,自己也救不了。

他侥幸地想,或许她只是一时之气,待自己问鼎天下后,她慢慢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爱他,他们如此不易,若能在一起厮守,她会知道珍惜。那时,他便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给她,尽力补偿。

“殿下……”玉衡试探着问,等着他接下来的计划。那个女人是殿下的软肋,他会为了她推迟计划,怎知这次不会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苍灵先生就说过,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过于重情,这一点若是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他不介意自己做个坏人,上次刺杀她是一次,没有告诉她怀孕之事是第二次,这次若是需要,他同样会不顾一切。

想是看透了他的图谋想法,拓拔逸的眸光冷冷扫过,带着警告:“没有本王的命令,最好不要擅作主张。否则,定不轻饶。”

玉衡忙低头称是。

谷风习习而过,巡守的侍卫来来回回。片刻后,拓拔逸的声音才重又传来,仿佛自语:“她不能待在宫中了,若是……”

若是兵戈相向,她会如何选择,他都不敢想下去了。不能有万一,他一定要将她带在身边,陪着他一步步走下去。他们的日子还那么长,他不允许有什么意外,功败垂成,一切都化为乌有。

他举目向北而望,眉目苍凉。思念在心底蔓延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念她的温柔,还有那永远带着依恋的双眼,对着虚空眨了眨眼睛,依稀觉得她就在咫尺之间,不过一个伸手的距离,温香软玉便跌入了怀中,让他再也舍不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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