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五)
昙静法师很快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了沈云礼,然而沈云礼却突然一筹莫展起来。
如果不是有难言之隐,他何苦要将女儿寄养在寺中,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他如今位高权重,虽然与自身的博学多识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倚仗那个官至司徒的岳丈贺娄子元。贺娄家随太祖征战多年,属开国重臣,贺娄子元更是曾经率兵二十万,替当今圣上扫平河东,征战河北,打下大魏的一半江山。
那时他自南朝而来。世家大族的出身固然清贵,但君王昏聩无道,家乡战祸连连。父亲因言获罪,腰斩弃市后,他不得不带着族人举族北迁。因逢盗匪,到了洛阳时,已是家族凋敝,人丁稀少,书籍和财物散佚四处,只有他和弟弟云彦维持着家人的开支。
也算幸运,他初来洛阳的狼狈被贺娄子元所见。贺娄氏素来仰慕汉人儒学,生活习性也逐渐向汉人靠拢,问答了几句后便对他这个来自吴越之地的清秀士子青眼有加。不仅提供了落脚之所,还招为了门客。
自此之后,沈云礼时常出入贺娄府中,或高谈阔论,或抚琴吟诗。贺娄子元的二女儿正当妙龄,一次隔帘窥望,便生出了卓文君对司马相如一般的情思。女子有情,男子亦不拒绝,久而久之,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起初贺娄子元并不同意,只因二人身份悬殊,沈云礼又无官职傍身。但鲜卑女子却敢爱敢恨,直接就当着家中宾客的面,说出了二人的情事。于是贺娄子元只好成全,不久后,二人便成了婚。
婚后,沈云礼被举荐为中书舍人,负责草拟文书之事。他自己也十分争气,文章锦绣,谈吐大方,加之性格沉稳有度,一步步受到重用和提拔。如今,已是负责南部州郡的重臣,南部尚书。
弟弟亦是才华横溢,不久入了国子监,教授圣人之言。本该是有所转机的日子,却陡然生出了事端,弟弟郁郁而终,痴慕他的长公主以未亡人自居,于瑶光寺中落了发。
那段时间,他心情郁郁,时常醉酒排遣。于勾栏瓦舍中结识了一个妙龄女子。她说她叫蕊娘,被战祸殃及,流落至此。家中再无他人,唯有一个姊姊下落不明。他怜惜她,这个女子二八芳华,生的灼灼美艳,细白的肌肤和水一样温柔的眼睛,都让他不由得想起久别的故里。一问才知,她亦来自江南。
家中的夫人贺娄氏是个跋扈厉害的女子,鲜卑人历来有主母当家的旧俗,所以女子的手腕见识并不输男子,甚至在府上的地位比男主人还要重要。
也不知是一见倾心还是惺惺相惜,他最终收了她入府。
贺娄夫人自然不肯容她,打骂都是常事,有时还会断了饭食。他在时会回护,争吵几次后也觉得郁郁,索性躲在外面不回来。蕊娘性子温和,无论夫人怎样为难,她都一一忍受。很多年后,她终于有孕生下了妙华。见是个女孩,贺娄夫人终于不闹了,给了她一点存活的机会。
妙华六岁那年,饱受苦楚的蕊娘撒手人寰。临死前央求他,替她找姊姊,如果可以的话,让妙华随着她姊姊一起生活。
他打问了许久,终是无果。只好先将女儿养在夫人处。但贺娄夫人每日对着一张和蕊娘越来越像的脸,还是觉得心头膈应。不耐之下,将妙华送去了瑶光寺。起初还意思意思地去看几次,后来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干脆就当她已经不存在了。
养在佛寺也好,至少平安无虞。若有一日找到她的姨母,也算有所交代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是无半分消息。
昙静法师这时候让他接妙华回府,实在让他为难,一想到贺娄氏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他就觉得头疼不已。可是孩子毕竟已经十三了,再不议亲,难道还真舍在寺中做比丘尼吗?!
无论如何,他都该先去看看她。
一日下朝后,他推了手中的事务,坐着马车沿御道西拐,来到了瑶光寺中。
瑶光寺是皇家尼寺,单从规模上虽然比不上永宁寺,却远远大于其他寺庙。正殿和宫中的太极殿形制相似,恢宏壮丽,香火不绝。后院中有一座五层浮屠,金铎阵阵,随风鸣响。
妙华被比丘尼带到了他面前。虽然穿着素色的衣衫,挽着简单的发髻,但依然掩藏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她不过十三岁,美貌却隐隐有了夺人心魄之势。这样的容貌,比当年的蕊娘还要美上三分,竟然隐隐有了几分宫中刚刚薨逝的左昭仪之品格。
这个发现,让他心惊不已。左昭仪亦为汉女,通诗书,善管弦,明眸善睐,温柔多情。自从洛阳城破,被送入宫之后,一直长宠不衰。听说她不大爱笑,圣上为博佳人一笑,特地为信奉佛法的她建了永宁寺。金身佛像,广厦浮屠,无一不奢,远超瑶光寺。可是她似乎并不喜欢,竟然一次也未踏足过。圣上无奈,竟也不再提起。
相比于她,妙华的脸上全是稚气,一脸懵懂,十分单纯。
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比较,他心里似乎闪过一些想法,却不肯将其翻出,只好压抑下来,烦乱不已。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给予她应有的父爱,是他对不起蕊娘。若是和宫中有了什么牵扯,那更是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