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客居无常店（下）
重光回想起初见她的时候，她广袖罗裳，单钗束发，垫脚旋起来的时候花瓣会随着她飞舞，她在溶溶春光中，笑得万物失色。那一曲，经由他的手再弹出来时，她就只为自己而舞，他们共同斟酌出来的霓裳羽衣一曲一舞，惊艳了整个江南。
后来，重光不敢回想，是自己错了。
十九吃不下，她定定地看着重光，这个男子无数次与自己想象中的影子重合，熟悉却陌生。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为什么二十年后才得以重新见到他？
疑问越是被压抑，就越是强烈。
秦广王前辈，我应该怎么办？我好像不能再顺其自然了。
婆婆，我怎么办？我为什么要忘，又为什么要在此时想要记起？
可现在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你们两个呆着干什么，吃啊，傻不傻。”泥鳅含着那一嘴的油，贪婪地说。
重光淡淡一笑：“我不饿。”他好像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不想吃。”十九也是恹恹地，最近她脑子里的想法太多，整个人都没有了其他心思。
“你们两个呆子。”泥鳅看着二人不同寻常的气氛，心中生出许多无名的怒火。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好在此地环境不错，也没有再像日游夜游那样的烦心事来惊扰。
十九才好好观察起这里的环境，这些络绎不绝的人……不，是鬼。看来不像是恶鬼，也不会是游魂，那么只有一种了，地狱里只有这几种存在。没错的，是鬼使。
那么，刚刚的黑衣白衣？十九才猛然心惊。不会是……黑白无常吧？
而且，是弯的黑白无常？
这瞬间的意识一下子就颠覆了十九的地狱观。地狱真复杂。
“干嘛呢？”黑衣傲慢又宠溺地在与白衣打闹。
十九偷偷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不得了，他们真的是弯的。黑无常好像还只爱说一句“干嘛呢”，换上不同的语气。白无常则和善的多，但根据十九的经验，是只样不触及到黑无常，白无常就是温和的。
孟婆给普及的地狱知识果然没错，十九心中暗想，无常可是阴帅，惹不得，黑凶白喜，说的也不错。
可是为什么黑白无常给人的感觉和日游夜游那么像呢？一想到日游夜游，十九耳边又浮现起那魔性的“我日……”“我夜……”的话头来。惹不起，惹不起。
“你一个人在这嘀嘀咕咕什么呢？”泥鳅猛地一拍十九。
“啊……”十九回过头，“是你啊！”
泥鳅像是抓住了把柄一样得意洋洋地质问道：“小鬼差，你在偷窥？”
“我没有。”十九不想理他，只傲娇地走了。她心里对泥鳅在奈何血池上那斩腿的行为还是心有余悸。
重光倒是悠闲，他不知从何处借来了鱼竿，已经在桥上悠哉悠哉地抖腿了。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连说话都吝啬的人现在还有小动作了。
可毕竟已经到了此处，还是不得不去见见这里的阎王，应该是平等王毕吧！但十九心想，这里的无常阴帅都开店断袖了也没有什么事，看来平等王不凶。
泥鳅和重光依然在这个小镇享受着也许他们最后一次的恬静，十九独自去拜见平等王，至于刑罚，这渐渐成为她越来越不敢触碰的话题。
“鬼差十九见过平等王毕。”十九也很无奈，自己见到任何一个鬼使都得这么自报家门，恭恭敬敬，谁让她现在是地狱的最底层人物呢！
“这是你的路引，待得差不多了就离开吧！”平等王温柔和善地对十九说。
这倒是很意外了，虽然十九想到了平等王可能不凶，可是这也太没脾气了吧！完全没有任何刑罚的吗？
“小鬼差，你当着我想这些有的没的吗？”平等王提醒十九，表示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
哎呀，总是记不住。十九懊恼着，对王毕粲然一笑，心中期望着把这个事情揭过去吧！
“他们现在就在受刑呢！”王毕看出十九的疑惑，耐心地解释：“心中的煎熬比肉体的痛苦更让人清醒。”
心中的煎熬比肉体的的痛苦更让人清醒。十九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竟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疑惑都豁然开朗了，地狱，应该是一个让犯错的人自省的地方啊！
她终于知道之前的地狱都错在哪儿了，就是他们错了，除了平等王的整个地狱都是错的。
心中通透了，十九便也自娱起来。只是泥鳅那跳脱的性子的确不适合钓鱼这样一件雅事，十九便没有叫他。其实，地狱哪里有鱼呢？愿者上钩罢了。
重光早就在桥上坐着了，水面的光照到他的脸上，一下就把这个男人的神采提了起来。仿佛，这就是他二十岁的摸样，一心安然，荡舟吹曲。
“有鱼吗？”十九在他旁边坐下，一边摆弄着鱼竿，一边问到。
“或许有。”
“你曾经钓过鱼？”
重光知道她问的是生前，“钓过吧！我都快忘记了。”
“忘记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十九想到自己，认真地对重光说：“所以，你千万不要忘。再痛苦都要记着，至少你在痛苦的时候还知道是为了什么。”
重光心中一股刺疼，她记起了？不，她就是因为记不起才这样痛苦的吧！
“我记住了，永远都不会忘。”他说的是现下的情景，更是记忆中的情景。
后来的多少次再遇，经年韶华，他都记着：不管是周蔷，还是十九，还是鬼帝……
“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十九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无法避免。
重光也不知道，或许是他不敢吧！她记忆中的自己最后到底多么丑恶，他不敢想。
重光长久的沉默让十九也意识到了什么。算了，有些事，还是不强求吧！十九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那么，你到底是谁？”她总得弄清楚一些东西。
“李重光，一个亡国之君。”重光自己说出来也觉得十分凄凉，只好苦笑道。她去世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风风光光的江南的国主呢，你大概会对我很失望吧！
“你真的什么都忘了？”
“什么都忘了。连为什么要忘都忘了，你说是不是挺可怜的。”十九冷嘲自己说。
“其实，也许忘了很好呢！”忘记了至少没有那么痛苦，但重光不想告诉现在这个为自己活得潇洒自在的她。
“你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既然当时忘记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要记起也得你自己来。”重光认真的样子严肃得吓人。再怎么说他曾经也会受万人跪拜的一国之君啊！
水面无波，十九看着这平静的水面，“既然是这样，那还是顺其自然吧！我只是好奇罢了。”
“嗯。”重光轻轻地回答。这一刻，不就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