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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番外

萧赫晅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林曦。

彼时正值黄昏,晚霞被夕阳染成绚丽的色彩,如逶迤开来的锦缎般光影婆娑。正是落花时节,秋风把嫩绿柳叶吹黄,似是女子愁蹙的淡淡春山,霜露染黄了秋菊,似是女子夭夭笑靥。料峭的西风卷挟着阵阵落花飘来,落英缤纷,就是满头花雨共白首。

那时林曦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具体的情形已经记不大清,依稀记得当时的他一袭青衣,衣袂飞扬旖施了空谷幽兰般的悠悠浅扬,颜色分明画里见,客身疑似梦中游。

有匪君子,容兮遂兮,婉兮娈兮。

往事在流逝的时光中逐渐染白,最后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回忆。可仍是记得那个模样精致的少年总是端的一副大人样,张口即是殿下云云,听的他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臣殿中侍御史大夫林曦,拜见殿下。”那人话说的也是十分得体,挑不出丝毫问题,可偏就是这番云淡风轻的语气惹的他莫名咬碎一口银牙,于是调笑:“年岁虽比不上朝中那些老臣,可这股文人酸劲却是有的一拼。”

然而调侃归调侃,大抵是觉得这人有趣,抑或二人年纪相仿,看着总比朝中那些老臣顺眼,他总归还是比较喜欢这人。于是第二天就迫切的向父亲请求让他当自己的伴读,再次相见时看到对方惊异的眼神时没由来的一阵兴奋,想着原来这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顿时餍足。

原以为会一直过着这般波澜不惊的生活,可十岁那年时,他的叔叔举兵作乱,趁着夜色正浓偷袭一直支持他的林氏一家。萧赫晅已经不太愿意回忆起那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躲避战乱的时候听说林氏举家就义时,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他……他还活着么?”

身旁的寺人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口中的“他”是谁,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说道:“……殿下节哀。”

“本王……知道了。”强迫着自己像那人一般冷静下来,心乱如麻,双眼却空洞起来。两年里自己早已习惯了那人的存在,说是莫逆之交也不为过,可如今……

原是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等到靖王之乱彻底平定后他才方从好友死去的阴影里走出,随即却传来林曦还活着的消息。

说不清是好是坏,林家至此只有林曦一人活了下来。

可至少林曦还活着。

萧赫晅安慰自己,怀着欣喜的心情再次见到对方时却不由心下一惊。年仅十四的林曦已出落成大人的模样,淡漠的双眼像看破尘事般空洞无神,原本就沉稳的性格到了现在显得更加老成,紧锁的眉宇间似是饮尽岁月风霜。

看到他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萧赫晅正想安慰林曦时,林曦却率先开口:“殿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幽微的声音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已经有点不太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萧赫晅心下一颤,下意识的反驳道:“谁说你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兄弟,朝廷就是你的家,你不再是孤单一人,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言罢,萧赫晅更是顾不得林曦的惊异神色径直走上前去抱住他,那人瘦弱的身形让他没由来的一阵心疼。

“如此,就凭殿下这句话,那么我也愿意永远陪在殿下身边。”林曦的双眼逐渐恢复光彩:“曦……定当庶竭驽钝,鞠躬尽瘁。”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话说的真心实意。林曦的心思虽重,但他确实是全心全意的为萧赫晅着想。再后来父亲驾崩时另一位小叔谋反意欲夺权时也是林曦拼尽全力和小叔对抗,在城门紧闭的两个月里冒着生命危险运送物资,为萧赫晅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后,援军才在后面赶来与林曦里应外合一举消灭襄王。所以刚君临天下时萧赫晅不顾众臣反对也要让刚加冠的林曦从少卿擢升为丞相,一是因为他的能力,二则是萧赫晅对他的敬慕。

林曦不负所托,几年时间里解决朝中不少纷争,执行的许多政策百姓都有受惠,南晋国力也因此恢复不少。两人明君贤相,在民间也是一桩美谈。不过很多朝臣并不知,他们的皇帝陛下在丞相面前竟是没有一点架子,两人私交甚密。

只是萧赫晅虽然敬他如兄长,但是公私仍是分明的清楚,他一直都知道御宇天下的君王不能有太多私心。林曦曾答应他会为他做任何事,所以到特定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利用对方的忠心。但林曦到底是特殊的,萧赫晅会把握分寸,尽量不让他有生命之危,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他都舍不得林曦离开他。先前父亲曾说过,在这皇位上坐着的人注定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如今却也是不得不信——

那个曾说永远都会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终于也是离开了自己。

都怪自己太自负、目空一切。那时毕竟是在战场,就算能躲得了明枪,也不一定能逃得过暗箭。所以当那支长箭即将刺穿他的后背时,是林曦不顾暴露的风险挡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活下来了,可林曦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那人偏是在最后的时间里也不忘他的国家社稷,不顾伤势写下一篇《陈情表》,内容大抵和蜀国诸葛丞相的《出师表》相似,阐明自己时日无多朝中谁谁可用云云,末了又添上几句“……臣感念陛下知遇之恩,愿得此身长报君,奈如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唯有死后结草,以表臣心。”

最后真当自己是那李密了,曾经说着“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话竟是应验了一半,只是寂寞身后事,谁又能知晓死去时是不是万事皆空呢?

如烟往事难忘却,曾经种种过往到最后都只能化为一声轻叹,然后感慨一下这些大概就是命了罢。慢慢地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萧赫晅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屋外正星月交辉,可他却觉得冗烦长闷,辗转难眠。

隐约听得窗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不知为何牵扯的人心绪不宁,眉梢蹙颦,于是披了件白袍就起身寻着声音而去。

不觉走到两人初见时的园子里,正是风清月白清辉满湖,星河曙天,暮色四合,夜空幽沉朦胧,借着月光可见得赭色石砖桥上裂璺蹒跚,两旁长满兰草的小径上空依稀雾气袅袅和着花香,隐约能看见一袭青色身影孑然独立,几星渔火映垂罳,绮梦初醒信又疑。

奇怪。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人分明在几天前就已埋在黄泉之下任泥销骨,如今这番恐怕恐怕就是在梦里。不免愣住,一时竟不知做些什么好。

那人看着他迟疑的模样竟是笑了,笑得温柔,恍如桃花灼灼地盛开,温润的嗓音似是脉脉东风般响起:“陛下这是在做些什么呢?”

有匪君子,宽兮绰兮,如白璧兮。

这般尊卑分明的语气像极了本人,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快步走去伸出骨指纤长的手去触碰那人的脸庞,指腹底下传来温热的触感不由令人狂喜,于是颤抖的话语竟是带着几分哽咽:“君华……?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话语刚落,那人却露出讶异的神色:“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听到这话时萧赫晅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又听那人继续说道:“也罢,到如今我也算了无牵挂,便是这般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是还请陛下帮我照顾好阿离那孩子,还有记得在清明时摆上一盅酒和两盘点心,最好是蜜饯,陛下知道我素来喜爱甜食。”

“算来直到最后我最亲近的人还是你。”

语毕,不待萧赫晅反应过来,那人的身形逐渐开始变得透明,萧赫晅想要住那人,最后却只是挽得清风满袖。

这又算是……什么呢?

那人兀自出现,又兀自离开。明明说着最亲近的人是自己这番话语,可他却又说他了无牵挂。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醒来时山枕檀痕涴,身边役梦蝴蝶飞舞翩跹。绮梦初醒才知重逢不过大梦一场,心被萤噬的生疼,似有万般悲怨囿于胸中一隅。抬起迷惘失神的双眼望向窗外,黎明熹微还不尚明朗。

青白的曦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深邃微白的天空中散布着几颗星子,四处笼在神秘的薄明中。启明星的辉芒在慢慢隐去,夜色正在一点点抽离。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切都将会过去,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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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分明画里见,客身疑似梦中游:出自黄仲则《绮怀》

几星渔火映垂罳,绮梦初醒信又疑:出自黄仲则《绮怀》

山枕檀痕涴:出自纳兰性德《虞美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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