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曾经
这一句三老爷去了,把卧房里的两个人都喊懵了,程衍很是不快有人打断自己逼着程岐交作业,皱眉回头道:“谁!”
“三……三老爷!”
隔着那卧房的门,青苗再一次重复道。
程岐这回也听清楚了,愕然的瞪眼道:“程云夺死了?!”
程衍不耐烦的舔了下嘴唇,又冲外面喊道:“青苗!你确定程云夺已经死透了吗!”
“what!”
程岐不可思议的看着程衍,而那人则稳住她,言之凿凿的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要是已经死透了的话,别说咱们两个,就是那大罗神仙过去,他也活不过来,倒不如交完作业再过去。”
程岐捂脸,这人怕不是活了太久,真智障了吧。
“还没!”
结果青苗打碎了他的美好计划,颤巍巍的喊道:“三老爷在畅音阁快不行了!老夫人传话!让所有人都过去国公府候着!”
“知道了。”
程岐抢在程衍前面喊了一声,然后起身将衣服穿好:“没想到程云夺这么快就扛不住了,你上次去看,不说还能挺到过冬吗!”
程衍干脆扯过那长衫往她身上一裹,拉着她就往出走:“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能让他活他就活,让他死他就立刻嗝屁一样。”
“你在这里活了将近两百年,就没什么特殊技能吗?”
程岐被他拽的踉跄不停,而程衍猛地停住,转头盯着他,那对眼眸黑涩的很,沉默几秒,深沉道:“你知道这两百年,我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什么吗?”
程岐微微皱眉,等着他开口。
“痛苦。”
程衍冷淡道。
只不过程岐丝毫不买账:“你觉得现在是卖惨的时候吗。”
“不是。”
“不是就快走!”
…
漏夜寒凉,即便是夏天,国公府里因为程云夺的油灯枯尽而乱成一团,明明人还有一口气儿在,阖府却哭得各个如丧考妣。
程岐一路皱眉过去,被吵得头疼,但这个时候不让他们哭又好像自己太冷血,只得忍着。
“都哭什么!”
关键时刻,还是程岱不耐烦的吼了一句,瞧着那些面面相觑的家厮女婢们,少年坐在旁边,冷峻道:“人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他们都坐在小厅里,只有季氏和程云夺两人在卧房,后者不想让所有人一股脑的进来烦他,只点名,要一个一个的见。
程岱喊完之后,屋里和院里的嘈杂果然少了许多,程岐瞥眼,瞧见垂眸不语的程姝,自己的亲爹将要死了,她倒是挺理智的,只是眼圈泛着微红,紧攥着双手。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或许因为程云夺病得太久,对于今天,程姝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相反的是,另一边,程铭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肯定安稳不下来,他这样一个富家公子哥,没了亲爹做靠山,日后还想像以前那样逍遥度日,怕是不可能了。
“沙漠,秋白怎么不在?”
顾氏不安的摸了摸程岐的手,低声问道。
程岐看了一圈儿,这里的确没有程岚的身影,或许是在照顾昏迷的沈鹿吧,亦或者,其实这种情况,他不来也是不好的。
否则以他和三房的个人恩怨,再加上程岚如今的性格,来了肯定也会摩擦出很多不愉快,这种日子,还是消停些好。
“可能有事吧。”
程岐随口搪塞。
顾氏没继续问,忽然有人步入这花厅,是程老夫人,周妈妈扶着她不紧不慢的走进来,众人见状,纷纷站了起来行礼。
“不必,都坐下吧。”
程老夫人吩咐,又问百合道:“三房的人呢?”
程姝和程铭都在,程云夺卧床,她问的自然是季邰平,百合立刻看向那卧房,说道:“回老夫人的话,三夫人在里面。”
话音刚落,那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是季氏走了出来,她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样,双鬓的发都白了一层,脸色憔悴,眼底溢红,走出来瞧见程老夫人,哽咽道:“母亲。”
在场的人看到这一幕,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就算三房的两口子平日里再如何争吵,说到底,也是曾经互相携手走过近二十年的人。
“老三呢?”
程老夫人问。
季氏说道:“他在里面。”抬头看着她,“母亲,他想见你。”
程老夫人没说话,停顿几秒后,才松开周妈妈的手,独自一人进去那卧房,而此时,季氏又对程岐说道:“程岐,你三叔也要见你。”
程衍瞥眼。
程岐也抬头看过去,有些迟疑的皱眉。
“还不快去!”
季氏突然吼道:“他都要死了,还能拿你怎么样!”孤独无助的跌坐在椅子上,她捂着脸颊失声恸哭,丝毫没有往日的威风可言。
顾氏见状,心生不忍,推了一下程岐的手,那人颔首,起身随着程老夫人一同进去卧房,房门合上,扑面是一股浓重的药味,期间还搀杂着另一种味道,身为刑警的程岐闻得出来,那是死亡的味道。
程老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估计是担心程岐看到将死之人会害怕,便贴心的握住了她的手,一步一顿的走过去,直至到了那帐床前。
奇怪的是,程云夺的样子只是憔悴,并没有太多不忍看的病态,他斜靠在软枕上,瞧着那两人,难得露出一抹笑来,说道:“母亲,沙漠,你们总算来了。”又伸手道,“快坐下。”
程岐给程老夫人搬了椅子在旁边,扶着她坐下,自己则守规矩的站着,看着程云夺,说道:“三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瞧着程岐利利落落的模样,程云夺又笑了,只是每一次开口,气息都要比上一次更加薄弱:“沙漠,你知不知道,你这不拖泥带水的模样和作风,真的太像他了。”
“谁?”
程岐皱眉。
“你大哥自小做事就风风火火的。”
程老夫人接过话茬,也顺便解了程岐的疑惑,又道:“年少的时候还有些莽撞,不过及冠之后,才真的像是一家之主。”
“母亲,那我呢?”
程云夺小心翼翼的问道。
程岐能看出来,即便都是临死之人了,面对程老夫人,身为小儿子的程云夺,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还是那么的惧怕而渴求。
程老夫人停了停,才沉稳的说道:“你很聪明,你自小就比你大哥和老二聪明的多,只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性子敏感,容易被情绪左右,做事便总是优柔寡断的,不过果决。”
听到母亲这么说,即便夸奖不多,但程云夺还是很满足的点了点头颅,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失笑道:“母亲,你记不记得,其实小时候在三个孩子里,您是最偏疼我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连我不想去学府,您都能纵着,您带我去黄金园,看侏儒,看杂耍。”痛苦的皱了皱眉,“只是这些,为什么在大哥死后,一去不复返了。”
程老夫人垂眸道:“因为你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个孝子了。”
程云夺的笑容消失,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回忆的心酸和这些年磨折的宣泄泪水,那晶莹的两道,看的程岐一愣。
“母亲,就算我不是孝子,我也是您亲生的儿子啊。”程云夺不甘心的质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些年,您甩我冷面,不愿意同我说话,就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就算我的生意都微末至如此地步,也不肯出手帮我一下,就算我求到您的面前,您也只是象征性的施舍一下,您待二哥,都比我好,为什么?”
程云夺此刻问的这些,也是这几年来,程岐一直相问的,是什么让一对亲生母子,能疏离到今天这种,临死都在僵持的地步。
“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老夫人冷淡道。
“儿子不清楚!”
程云夺忽然激动起来,他撑着身子,剧烈的咳嗽着,在外头的季氏听到声音,想要进来,那人却大吼道:“不许进来!”
卧房外的脚步戛然而止。
而床上的程云夺骇人的喘着粗气,将自己颓废的摔在软枕上,状态终于有点儿要死的样子了,他道:“母亲,这十几年来,您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小心谨慎,生怕惹您不高兴。”一指程岐,“您以为我是真的斗不过这个小丫头吗,以为,我是真的算计不过那个过继来的臭小子吗?”失神一笑,“我知道,大哥死了,您难过,所以您护着长房的孩子,我不想惹您生气,就只好顺着您,到头来,长房如今风光一时无两,我却要死了,您也……不肯露个笑给我吗?”
程老夫人没说话,只是起身,看样子要离开。
“祖母。”
程岐神色凝重,拉住她的衣角。
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程云夺道:“老三,不是我不肯再偏疼你,只是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说罢,抬脚要走。
“可是大哥不是我杀的!”
程云夺蓦地怒喊一声。
这一声,不但使卧房里的其余两个人愣住了,就连一门之隔,坐在花厅里的一行人也都听见了,季氏猛地抬头,旁边的顾氏更是错愕的站起身来,程岱立刻道:“母亲。”
他扶住顾氏瞬间颤栗起来的身子,扫了一眼屋里同样一头雾水的众人们,眉头紧锁,只继续听着卧房里的动静。
而此刻,又有人走进花厅,是二房的人。
程云杉一脸焦急,走进来,也没说话,只是找个角落闷声的坐了下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郑氏,她眼圈极红,怯生的站在夫君旁边,她没带程和程,怕这种场面会吓到他们。
而看到郑氏,季氏的表情又复杂了一层,痛苦的合眼,重新低下头去,说道:“郑,待会儿母亲和沙漠出来后,你进去吧。”
郑登时看过去,呼吸急促。
季氏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让人不得不深思,程云夺死了,连亲生儿女都不见,偏要见二嫂,但这其中的缘由,长辈们还是知道的,譬如顾氏孟姨娘一流,当然也有程云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季氏这样说,程云杉嘴唇一动,似乎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但迟疑两秒,却全都咽了下去。
“这话,是三叔说的?”
郑氏捏着手帕,紧张的问答。
季氏目视前方,低冷道:“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一定就是你了,你陪着他,他也能走的更安详一些。”
郑氏闻言,轻点了下头。
而此刻,卧房里,程老夫人被那句话给镇住了,几秒后才屏佐吸看过去,床上的程云夺看上去很是强弩,他刺红着眼,切齿道:“母亲!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恕我直言!”他的语气又沉了下去,“您这些年看我不顺眼,诸般冷对我,不过是以为,大哥是我杀死的。”
程老夫人的手狠狠的颤了一下,这一点,程岐察觉到,她现在有些迷糊,上前一步,看着程云夺道:“三叔,你在说什么呢?我爹不是病逝的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母亲。”
程云夺这个时候已经支撑不太下去了,也就顾不上程岐了,只对程老夫人说道:“这些年,因为大哥的死,您对我有怨,但我和您说一句真心话,我的确想杀他来着,但是我没有,我还没有下手,就有人抢在了我的前面,那葛使君也不是我的同谋,大哥,不是我杀的。”
这见势的确是程老夫人十几年来的心结,她这种种举动,并不是偏心程云央,相反,她小时候当真更疼爱程云夺,但这覆水难收的母爱断流的原因,就是因为,程云夺为了夺业,杀了程云央。
“那这么多年,你为何不于我解释?”
程老夫人半信半疑的说道。
“我解释过,可是母亲您凿定想法后,根本不容我解释。”程云夺无力的说道,“我和您解释过很多次,可您呢,听不进去,一口咬定是我和葛使君合谋杀死了我大哥,母亲。”他悲戚道,“您方才还说我优柔寡断……我要是真的杀了大哥,能有这般狠心的话,沙漠和宗玉如何能活到现在,我也不会容忍其余三庄产业分家出去,因为那是我杀了大哥夺来的不是吗?我怎么会拱手他人的。”
“母亲。”程云夺道,“我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不正是因为我顾念着大哥,才屡屡对长房示让吗?”
程老夫人眼神有些驳杂,寂静几秒后,又道:“你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杀了你大哥,心中有愧罢了。”
程云夺听到这话,并未多绝望失落,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母亲您信还是不信,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哥不是我杀的。”
程老夫人这回没有接话,只是脚步利落的出去了。
程岐站在原地,瞧着床上失意的那人,此刻,面对那无法挣扎诸般皆为徒劳的死亡,一切仇恨,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三叔。”
她平静道:“我相信你。”
程云夺抬眼,轻轻一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咳嗽两声,“你要比我生的那两个孩子聪明的多了。”
“祖母,其实也信了。”
程岐又道。
“我已经不在乎了。”
程云夺疲惫的重新躺下来:“说出来,我已经释怀了。”
程岐见状,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欲离,只是在推那卧房门的时候,迎面对上一人,她一怔,道了一句:“二婶。”
听到这两个字,床上的程云夺又瞬然睁开了双眼,瞧着那孤孤单单走过来的郑氏,他眼底溢出些不舍和无奈,抬手道:“是邰平让你进来看我的吧,她总是喜欢自作主张。”
“是她让我来的。”
郑氏在旁坐下,瞧着如此消瘦憔悴的程云夺,眼里的清泪再一次的滚落下来,滴在程云夺伸来的手上。
“阿。”
程云夺手一颤,握住她攥着的手:“没想到,那个悍妇十几年来都在针对你我,到头来,却还能让你来看我。”
“邰平她……人本身不坏。”
郑氏抬头道:“她说,有我陪着你,你能走的更安详一些。”
听到这话,程云夺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了些,故意不去想程云杉此刻的反应,只是道:“阿,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郑氏一愣,旋即淡笑道:“没关系。”
“不,是我对不起你。”
程云夺固执的说道:“想当初,我与你私定终生,不管不顾的在那梅林要了你的清白,还答应你,一定要把你娶回家做正妻的。”
回想起两人的曾经种种,郑氏的眼泪更是流成了河,抿了抿不住颤抖的嘴唇,抽噎着说道:“可是后来,你却告诉我,我的身份不足以帮助你和大哥抗衡,为了争夺家业,你要娶一位季家的女儿,要娶那米商季成的大妹子,名邰平的。”泪水花了视线,她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问你,我不做正妻,只做妾室伺候你行不行,你又说那季家姑娘悍妒,容不得其余女子在你身边,我这辈子进不了三房的门。”
瞧着心爱之人如此落泪,程云夺心疼欲裂,艰难的伸手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说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了阿,我当时只一心想着和大哥争,在锡平顺利立足,却负了你。”自责的说道,“我在梅林要了你的清白,让你被你爹赶出家门,让你受尽唾骂,我自知这辈子对不起你,所以又固执的威胁二哥,让他娶你为正妻,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私心的,我想着,与其让你我山高水远不复见,倒不如把你留在我身边,便是只有晨昏定省能见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郑氏摇了摇头,苦涩的说道:“还说季邰平,你年轻的时候,要比他更能自作主张,你自作主张的和我私定终生,自作主张的在梅林与我有了肌肤之亲鱼水之欢,最后,又自作主张的把我嫁给二爷,我这一辈子,当真是栽在你这个阎魔王的手里了。”
“你说什么?”
程云夺眼中微亮,语气中含着希冀:“你刚才叫我什么?”
郑氏意识到,旋即破涕为笑:“你个阎魔王,我说你是这世间最可恶的阎魔王,你摆弄了我一辈子,临死也不肯放过我。”
“对。”
程云夺爱惜的握着她的手,重复道:“我就是阎魔王。”深深的叹了口气,道,“阿,我这辈子负了你,是我不好,下辈子,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好不好,你答应我?”
“你就这么不肯放过我吗?”
郑氏苦笑道。
程云夺执意道:“你答应我。”
“好。”
郑氏道:“我答应你。”说罢,被程云夺拽着起身,坐去床边,程云夺靠在她的怀里,只觉得一瞬心安,低低道,“阿,一晃都十几年了,好久都没有这么靠在你怀里过了,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郑氏低头道:“我知道。”
程云央死后,这十几年来,留下的七庄生意他一手维持,几乎是耗干了他的心血,被生母冷对,被妻子呵斥,被阖锡平的人指点,女儿表面乖巧实则心内仍是想反抗自己,儿子则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还有二房的孩子,三房的孩子。
都要和他作对。
他却依旧得苦心经营着整个程家。
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再抱一次郑,终于将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去,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去见大哥了。
“阿。”
程云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眼睛也难以重新睁开,但攥着郑氏的手却没有松开,而且越来越用力,他道:“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但长房如今……我也算的上是……对得起……大哥了。”
说罢,再没了呼吸。
郑氏的手仿佛被钳碎似的疼,但却一动不动,程云夺死了,她的心似乎也同着一起死了,闭上眼睛,嘴里哼着两人少年私会时,经常唱的那个小曲儿,语音萧瑟,再萧瑟。
山下有湖湖有湾,山上有山郎未还,记得解侬金络索,系郎腰下玉连环,郎别心绪乱如麻,孤山山角有梅花,折得梅花赠郎别,梅子熟时郎到家。
年少时,谁都曾鲜衣怒马。
遇见属于自己的绝代风华。
郑氏只记得两人最初相见的时候,十二岁的程云夺,意气风发,带着灿烂的笑容,高高的扬着手,明明是对自己,却说认错了人。
阿,以后我娶你,你可得嫁给我。
他后来说。
阿,我对不起你。
他如今说。
…
院外,微熹的天幕上降落淅沥沥的小雨,程岐站在廊檐下,目光复杂,轻启薄唇,呼了口冗长的气,只觉得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