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随波浮沉
却说那小舟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
天际日月交辉，流云飞逝，转眼已不知行了多少时日，也不知漂过了几千几百里。小舟便漂过了密林，漂过了山岳，漂入了大海……
杨雁翎一动不动地躺在小舟之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穹。他心丧若死，麻木不仁，任由天空光芒万道，辉波流转，也大睁着双目，浑不在意阳光刺痛。好似是与自己，抑或是与什么东西过不去一般。
这舟儿漂着漂着，这一日却漂到一处礁石林立的海面。抬眼看去，岛礁众多，将洋流湍腾之势也缓和了许多。四周平如静水，波澜不惊。舟儿受引力，轻轻泊在一块礁石旁边，依偎着不再动弹。
杨雁翎毫不在意，甚至说是全然不曾注意到，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舟中。直至黄昏时分，他才想将身子轻轻支起。却他失了法力，又受晴子死去的打击，经数日不食不眠，瘦得骨瘦如柴，双眼凹陷。身上孱弱得紧，竟没有能将身体抬起一尺，便又躺倒下去。
杨雁翎才觉身上疼痛难过之至，又想到与晴子阴阳两隔，内心如刀绞，这身体上的伤痛，却更不及内心痛苦的百分之一了。
杨雁翎躺在舟上，痛苦不堪，口中不时发出嘶哑如野兽般的呜咽，脸颊干枯，却没有了一丝泪水。
这世间，最使人心碎的事情，莫过于自己苟活于世，心爱的人却从这世间永远消失，再也找寻不见了吧……
夜幕不知何时悄然降临，静谧笼罩住了这一片天地，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天上疏星点点，闪烁着微光。不久，又见皓月东升，将柔和光芒洒满这海面。
杨雁翎费了许多力气，才扶着船缘勉强挣扎坐起。他望着那礁石林，但觉荒凉萧瑟无比，目光一垂，开腔嘶哑唱道：
“长街长
烟花繁
你挑灯回看
短亭短
红尘辗
我把萧再叹……”
……
“也许是前世的姻
也许是来生的缘
错在今生相见
徒增一段无果的恩怨……”
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是你在大川城下为我起舞吟唱的曲子……”
“你说，我真想这辈子，每日如此刻一般，与你一起看旭日东升，看夕阳西沉，永远也不跟你分开片刻。”
“呵呵呵……原来你的离去，早是蓄谋已久的……怪我愚蠢，竟没有听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绝情……”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死……留下我一人肝肠寸断……”
“若再来一次，我宁愿没有遇到过你，没爱过你，没有与你在一起过。”
“你周周全全，欢欢喜喜。我也无怨无恼……”
那礁石林中，不时有游鱼“咕嘟”的浮水之声，更显得夜色寂静悲凉。
杨雁翎喃喃自语，自哀自怨。许久，又念着晴子舞曲，唱起诗词：
“树红英雄笑桃花，宜喜宜嗔宜室家。
不求乘龙不跨凤，愿随英雄侣天涯。
钗金环玉明月珠，与君同归在仲夏。
十年一剑战功成，霸王战旗坠垓下。
四面楚歌歌将尽，八方来风风吹沙。
诉尽衷情情不老，迎风起舞舞飞霞。
舞罢拔剑光飞电，一腔碧血染白纱。
英雄末路乌骓哭，乌江逝水逐烟霞。
烟霞无声山河老，留于后人自嗟呀……”
歌毕，垂首低语道：“霸王虽是一介凡人，能与虞姬一同赴死，倒比我幸运得多了。”
“哎……”
这一声长叹之后，四周便重又陷入幽静之中，好似坠于深渊，四周皆是无沮暗。
许久许久，突兀地船缘边上“咕噜”一声钻出一个身影。
但见那人披着一头长发，俏生生立在水面，口中呵气如兰，轻声叫道：“翎……”
杨雁翎正苦痛难禁，闻声如遭重击，瞬间将头抬起。只见面前女孩儿面容姣好，柳眉纤纤，琼鼻微挺。双眼熏熏，正关心地望着自己。却不是晴子又是何人？
杨雁翎呆愣半晌，才“呜呼”一声，将“晴子”一把揽在怀里呜呜痛哭。
其时，上川晴子已在大川城中自刎而亡，更不可能到这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海礁石林中来。只是杨雁翎悲恸已极，一看到晴子面容，心中大悲转大喜，已陷入魔障。更不细思真假，只是紧紧抱着面前的“晴子”嚎啕不住，呜咽道：
“晴子，我好想你……”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在一处……”
“和你在一起，便算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晴子”听杨雁翎哭泣不止，用手轻轻地拍抚他后背，道：“不哭不哭，晴子在这儿……”却将身子缓慢下沉，突兀地一发力，一下将杨雁翎“扑通”一声，从小舟上拽下水里，顷刻间没入海中不见了踪影。
只余那涟漪，一圈一圈地自海面漂荡开去。
杨雁翎双目千行泪，融入这咸咸的海水，再也不留一丝踪迹。他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海面上泛着洒满皎洁月光的轻波，便就此合上双目，沉沉坠落脚下幽深海沟。
恍惚之间，似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很伤心的梦……
当杨雁翎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时他躺在一块巨大礁石之上，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不住冲刷他的身子。
杨雁翎艰难坐起，摇了摇被海水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四顾一望，只见天空乌云盖顶，全透不下一丝光亮；四周海浪奔腾，倒穿梭着无数夜叉。
众多海兽恶怪腾挪浪涛，冲着自家张牙舞爪，眼中垂涎欲滴。却好似忌讳什么一般，死活不敢靠近礁石。
杨雁翎似一个被世间遗弃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坐在这大洋深处，任凭海怪随时吞而食之。只是他心中此刻充斥着伤痛，恨不得立刻去死，对自家身处险恶境地竟不曾有丝毫恐惧。
却不过多时，只见那大浪之中忽地浮起一个女子。但见那女子披着一头长长如海带般的发丝，长着一张圆润如玉的鹅蛋脸。两弯娥眉如天上新月，含情脉脉；一双明眸似深邃湖泊，意乱绵绵。琼鼻挺立，玉齿朱唇，真个是颜赛姮娥，美若天仙！
且这女孩儿虽**上身，将自己最宝贵的身体呈现在眼前，但丝毫不让人产生任何猥亵之意，反而觉神圣无比。最奇的是，这女孩儿的腰部以下，却没有双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生满彩鳞的长长鱼尾。
那一尾人鱼儿在惊涛骇浪中浮浮沉沉，时而引吭高歌，时而嬉戏起舞，神奇且美丽，让人惊羡不已。
那许多海怪见得，却如遇克星一般，连忙一哄而散，钻入深海中去了。
杨雁翎仍沉湎悲痛，但见此情景，也是惊奇万分。
不过多时，那人鱼儿几个转身，便就借着浪头一下窜上杨雁翎身旁不远处一块礁石上，蜷缩着鱼尾巴背对着他坐起。
杨雁翎才回过神来，想起此前在小舟中，必是被这怪装作晴子魅惑，将自己拖入海中。她既将自家带到此处，只怕是心怀不轨，也不知会如何处理自家。心上立时生起提防之意，不自觉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那怪正用她粉嫩白皙的小手拧着垂下浪涛的长长发丝，察觉到杨雁翎动静，便回头向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杨雁翎见她目光看来，心头微微发毛。却见她又将身一窜，“扑通”一声消失在海浪之中。
杨雁翎见那怪走了，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却又自嘲一笑：“你是个支离破碎，亟待寻死的人，怎么却怕这怪物伤害自己性命？若教这怪一口吃了，不也遂意？”
杨雁翎正胡思乱想，那怪便又从波涛中一跃而出，径跳上他所在礁石上来。他不曾防备，被这怪实实地吓了一跳，不禁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却那怪嫣然一笑，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丢在他面前。
杨雁翎疑惑不解，抬头见那怪作个请的手势，才知她捉这鱼来是要自家给吃。
杨雁翎已有十数天不吃不喝，腹中早是饥渴得紧。再加上先前连番打击，已是自暴自弃。此刻什么斯文儒雅，什么羞耻之心，统统都抛到了脑后。看见这鱼儿蹦来跳去，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他抬头见那怪自顾在礁石上拧干头发，对自家置之不理。犹豫再三，才爬上前把那鱼捉住，在地上狠狠摔死。旋即用手扯出鱼鳃内脏，将鱼肉在海水中胡乱冲洗冲洗，就大口撕下，生而嚼之。
只见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沾满血腥的手指去沫脸上的鱼血，捋开被鲜血碎肉糊满的乱蓬蓬的胡须和头发，活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当初的那股飘飘若仙的气质早去得无影无踪，此刻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要多恶俗便有多恶俗。
不过半晌，那条鱼早被杨雁翎嚼罄。他长长地打了个饱嗝，才低头看自己糊满了血腥的双手，知自家已将为人最重要的人性、羞耻、尊严尽皆丢弃了，此刻与畜生无异。更因没能与晴子共死，心头愧疚之极，空虚酸楚，不禁捂住面庞呜呜地痛哭。
那怪坐在旁边，悲悯地望着他。
杨雁翎悲伤过度，哭泣许久，脑中便渐渐地昏昏沉沉。不多时，眼前一黑，扑通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海上艳阳高照，风平浪静。那先前在浪头中游弋的众多夜叉海怪便消失了不见踪影。
杨雁翎强将身体撑起，发觉那怪也不在此处，却礁石上放着一个碗口大的海螺，海螺中盛满了清水。他干渴难耐，捧起了轻轻尝一口。但觉这水甘冽清甜，却不是海水，而是淡水。他抬眼四顾，只见四周茫茫大海，看不到一丝陆地，也不知这水是那怪去哪儿弄到的。
只是杨雁翎想到这怪将自己抓来，给水给食，暂时好似并不打算加害自己，庆幸之余，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