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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止戈

宁砚泠快步到了书房门口,本想面对顾子白的急风骤雨。没想到此时顾子白已经开始授课了,讲的是《国语·晋语》中的《优施教骊姬远太子》。

宁砚泠站在门口,她本想和顾子白道声歉就进去了。可是顾子白自顾自地讲,连看都没朝她看一眼。宁砚泠不欲打断他,只在门口等着,好在这篇目算不得长,顾子白领着公主并公侯小姐们句读了一遍,便停了下来,吩咐了她们自己默诵几遍。随后,他直接看向门口站着的宁砚泠。

“宁赞善第二次来就迟到,真是好大架子啊!”顾子白竟如此直白,上来就直接发难。

“顾大人,对不起了,是下官的错。”宁砚泠直截了当地认了错,顾子白的脸上倒闪过一丝错落。他开口道:“听说宁赞善是去送李内侍?”李公公是太后近侍,御前公公,从一品。虽说内廷与朝堂互不相干,但是两人之间的品秩差别还是很大的,顾子白连尊称都不加,直唤他作李内侍,倒是让宁砚泠有些讶异。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是顾子白替自己说的,按顾子白的想法,自己该是受不得委屈,然后要自己辩白几句,这样他就好借题发挥。没想到自己认得干干净净,压根儿没牵连到李公公身上,这就让顾子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为了能说出后面的话,他不得不替自己把送李公公这话给说了。根据他对李公公的蔑称,估计他是要借此讥讽自己失了读书人的气节。宁砚泠脑子转得飞快,只短短片刻就想了这么多。

既然想清楚了,宁砚泠就道:“不错,方才李公公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给公主送早膳。”宁砚泠不想和顾子白多争辩,便捧出太后娘娘,希望能堵住顾子白的口。

可她没料到的是顾子白这人,直如弦不说,还愣。这书呆子听了她的话,还是藏不住心底的鄙夷,道:“宁赞善也是读书人,千万不要辱没了读书人的气节啊!”

宁砚泠连日来诸多不顺,现在听这顾子白一顿夹枪带棒之语,竟生生生出了些怒气,仿佛自己已是跌落泥底,任凭什么玩意儿都可以上来踩她一脚一般。于是她也冷冷道:“下官哪里做得不是?还请顾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顾子白本就对宁砚泠存了些偏见,以为她是那类官宦小姐,为了自抬身价而做赞善。上次课上的应对,他虽有些意外,但今天一进来就发现她还没来,再一问,竟得知她去相送李公公了,这下更坐实了“沽名钓誉”的印象,不然为何上赶着讨好太后的近侍?还不是为了讨个指婚,嫁得更好嘛!他有心出演讥讽,没想到宁砚泠竟也出言不善。这样的回答叫人听起来仿佛自己故意为难她一般,果然那几个公侯小姐已经偷眼在瞧了。顾子白一时气头上,便不计较言语,道:“相送一个阉人,误了读书的时辰。宁赞善,你觉得在下是在侮辱你?还是你这所作所为其实是在侮辱你自己呢!”

宁砚泠料到他气急了必会不言不逊,但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粗鄙。她在心中略一计较,竟不怒反笑,道:“顾大人方才讲的是《优施教骊姬远太子》罢。那大人可知‘知辱可辱,可辱迁重,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还有‘甚精必愚。精为易辱,愚不知避难。虽欲无迁,其得之乎?’”

顾子白不知她竟会和自己方才所讲的篇目扯在一起,登时一愣,道:“在下怎会不知?”

宁砚泠听了,一笑,道:“那好,下官斗胆问一下顾大人,大人是觉得下官是一个有荣辱心的人,是否觉得侮辱下官可以动摇下官的稳重呢?还是大人觉得下官没有荣辱心,所以才不固守常规,缺乏读书人的气节?大人不必回答,刚才听大人的一席话,下官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另外下官还要说一句,像下官这样会上赶着去相送李公公的人,不一定是精明而洁身自好的人,所以也不一定愚昧,那么精明而洁身自好的人是容易侮辱的,可是下官不愚昧,所以知道要趋利避害。即使我不想动摇气节,难道我就做不到吗?”

这一连串的话,她说得又快又顺溜,凌宜公主听得迷惑,公侯小姐们更是不解。唯有顾子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他方才讲的篇目中的话,晋献公的优人名施,他与献公的爱姬骊姬私通,骊姬想要废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便和施商量,如何对付其他三位公子,于是施便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告诉她要先从忠厚稳重的太子申生开始施放谗言。宁砚泠借优施的笑里藏刀、奸佞狡诈,来比喻了方才对自己责难的顾子白,而自叹不如太子申生的忠厚稳重,最后又讥讽了顾子白想要污蔑自己也并非易事。

顾子白一时没想到她这么伶牙俐齿,又能言善辩的,本想借机讥讽她,却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自己若赞同了,就等于赞同自己是施一样的卑鄙小人,是故意要侮辱她了。可现下自己若是反对,那势必要开解自己并非有心侮辱她,等于是向她低头。两下里无论怎么做都是自己输了。顾子白一计较顿时有些气馁,想自己少年得志,已负盛名,本想大展鸿图,却阴差阳错地进了詹事府,教教这几个读书不过就应个景的公主与公侯小姐,自己教得颇费心力,学生却学得三心二意。现在竟连一个在自己心目中是来沽名钓誉的肖小都辩不过,也不知是自己看错了她,还是自己真的徒有虚名,只能教教这几个娇小姐罢。

顾子白一时灰心,竟没言语,只等宁砚泠冷嘲热讽了。可没想到,宁砚泠竟然没有想象中得胜后的不可一世。宁砚泠只微微一笑,道:“先生年少盛名,学生早有耳闻,今天得以一见真章,才知先生不仅文彩精华,难得的是读书人的气节啊。希望先生他日匡扶社稷,学生也好曾受教于先生而自立。”说罢,深行了一个见师礼,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顾子白见她认真改换了称呼,还全了自己的声名,那心中竟生出些感动。他心头一热,皱了皱眉才制住,强忍着心中万般感受继续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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