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醉里千秋

她若是因为爱他甘愿进宫为妃,便会因为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束了手脚,所以若她想要继续为南平做更多的事情,就不能再爱他,可她若是不再爱他,也就失了为他奋斗的理由。就如孙之泰所说,她终究是为了柳怀璟而来,百姓是生是死,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就这么陷入了一个永恒无解的死局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如现在一样,一日日承受着蚀骨般的心痛,借酒精麻痹自己。

“先生!”突然不远处一声急切的呼唤传来。大约真的是酒精上头了,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靠近。

她抬起朦胧的醉眼,就见一位妃衣女子一步步走近,脚步匆匆而不纷乱,那人低下头来,动作之大,让她头上的金丝攒珠凤钗的流苏险些打到宋远知的脸上。下一刻,她手中的酒壶就被人拿走了。

宋远知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慌忙起身行礼道:“宋远知拜见皇后娘娘。”

周冉意满脸都是焦急和心疼:“先生怎么在这里睡下了?夜里风大,先生的风寒还没好呢。”

宋远知揉了揉沉重的脑袋,艰难地回道:“远知失仪,让娘娘担心了,娘娘凤体也尚未痊愈,还请尽早回去休息。远知无事,等会自己会回府的。”

周冉意回头做了个手势,那跟着她的一堆宫人便识趣地退远了。她缓缓地蹲下身去,扶起宋远知,道:“皇上在玉衡殿里等了你一夜,也不见你回来,差了人去宋府也说你未曾回去,我和皇上都急疯了,现在大约是除了太后那里,阖宫都被惊动了。”

“……让皇上和娘娘为远知担心了。”她垂下了头,还是机械地回答着。

“远知……”周冉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远知,你为何总是这样自苦?若是我和皇上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大可以明说……我知道,前几日我的请求,让你为难了,但是没关系的,你若是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强求。你要是为了这事折磨自己,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娘娘言重了。”宋远知只觉得头更加沉重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越发混沌一片,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双眼将阖未阖,有些本不该说的话未曾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不是远知不愿入宫,只是远知生来孤苦,六亲零落,侥幸得了一个虚名,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实在配不上皇上,有负娘娘厚望,实在惭愧。”

她手中的酒壶因为捏得太过用力,竟然咔嚓一声碎裂了,酒液溅了两人一身,把周冉意吓了一跳。酒壶碎片依然被她紧紧捏在掌心,棱角坚硬而锋利,很快便将她的掌心割破了,鲜血一滴滴落下,为她雪白的皂靴画上了几朵凄艳的梅花。她喃喃道:“皇上和娘娘伉俪情深,恩爱不移,我算什么呢?一个觊觎别人幸福的第三者,一个妄图插足的小人,一个卑劣的窥视者,一个……自以为是的傻X……”她的语气逐渐激烈了起来,带了上过战场之人素有的杀伐之气:“娘娘!你们都知道我喜欢皇上啊,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可是,你为什么不生气呢,让别的女人来和你分享你的男人,这难道就是一国之母的胸襟吗?哪怕你知道你自己时日无多,那又怎么样!若是我,必要我爱着的那个人生生世世记着我,只爱我一个人,哪怕我死了,也不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周冉意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宋远知,她本是多么清醒克制的人,像书中走出来的古时圣贤,一举一动都温润端方,翩翩如玉,那般风华,早已超越了性别,突破了时代,举世无双,无与伦比。可是她今日竟这般失态,大约真的是被逼到了绝境,无路可走了,才孤绝无两地,想硬生生为自己撞一条出路出来。

她花了不少时间才理清楚了宋远知的话,却并没有为此而生气,她上前一步,用自己冰冷枯槁的手轻轻展开了宋远知依然紧攥着的双手,将手中的碎瓷片一片片拿出来,用丝帕小心地替她包扎好,又伸手去为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擦去她脸上、颈上凌乱四溢的酒液,替她整好衣领。她温柔地,耐心地回答道:“我怎么会生气呢,这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别的人爱他,甚至比我更爱他,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意味着,我死之后,还会有人照顾他,爱惜他,陪伴他,让他不再孤单。真正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平安快乐,幸福如意吗?这种心情,或许你现在不会明白,因为你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死离别,但是这不要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宋远知骤然失了力气,后退一步颓然地又坐倒在地。

“早点回去吧,太晚了,别再让皇上担心了。”周冉意重新叫来宫人,将紧闭双眼,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的宋远知扶上步辇,送回了玉衡殿。

皇上还在玉衡宫里等着,见宫门重新开启,进来的人竟是周冉意,忙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更深露重的,小心冻着了。”说着他便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周冉意的手放到嘴边呵气,一边把她往殿里拉,“快进来暖暖。”

周冉意回头往宫门外看了一眼,柔声对柳怀璟道:“皇上,我把先生找回来了。”

柳怀璟一愣,见被宫人们抬起来的白衣人果然是宋远知,忙上前看了看,看到她虽然脸色潮红,眉头紧锁,但呼吸平缓,似乎只是睡着了,才安下心来,转头皱眉道:“找先生让太监们去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去,瞧你手这么冷,在外面待了很久了吧。”

“他们哪里找得到先生呢?”周冉意低声安慰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宋远知,“她心里有事,今夜喝了许多酒,现在虽然已经睡着了,但大约也睡不安稳,你让他们多看顾些。”

柳怀璟这才注意到宋远知被丝帕包扎好的右手,再细看,又看到了她白色皂靴上的斑斑血迹,心顿时重新揪了起来,忙问道:“她怎么了?”

“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她。”周冉意有些歉然地说。

柳怀璟低低叹了一口气,吩咐他们把宋远知抬到床上去,再去请个太医过来为她重新包扎,才对周冉意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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