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说7
出租车驶到酒店门口，边暮城利落地掏钱付了，跟拖麻袋似的把我从车上拽了下去，结果用力不当摔了我一个狗啃泥。
我吃痛地捂住脸，死活赖在地上不肯走。他拖了几下没拖动，恨恨地踢了我一脚，我立即配合地惨叫了一声，就看见他惊慌失措地蹲下来帮我揉捏伤处，接着哭笑不得道：“你这酒疯撒的……得，你就是我小祖宗！我说小祖宗，有什么吩咐没有啊？”
我迅速盘腿坐好：“有！当然有。”
“什么？“
“你不准给我走。”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而帮我把裙子拉好，声音拉得又轻又长：“是吗……”
“你别当我醉了，其实我清醒着呢。我脑子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哪些要说哪些不要说我也知道，就是……就是我怎么想了什么就都往外蹦呢？不能说，有些话我不能给你挑明了，我不能说。”
他轻笑一声：“还说没醉，这都糊涂了。”
“我是说真的，人这一辈子有许多抵达不了的地方，也有许多把握不住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我脑袋刺刺的疼，跟被车碾过似的，连泪腺都不受控制地发痒发胀。说话间忽然想起林宜然梦醒后常念叨的一句话，她说她总被时岁相欺。我伸手按压住微已润湿的眼角，说：“我们好不容易。”
忽然我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过去，猛撞进一个密实的胸膛里。边暮城的手臂紧跟着绕上来：“小林，小林……”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我也想爽爽快快地答应你呆在你身边哪也不去。可人家说的对啊，我凭什么，我既不是什么政要人物，也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儿，我就普普通通一教书的，我有什么能力一辈子护着你，我究竟凭什么？”他把头埋进我颈窝轻轻耸动，“……我多想就这么跟你在一起，可我怕你后悔啊！你还这么年轻，你都还没长大。你老是爱看一些乱七八糟的偶像剧，可那里头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这社会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富二代给你傍，哪有那么多王子供你挑？柴米油盐的日子该怎么过只有经历了才知道。我不想你以后恨我，不想你后悔曾经选择了我。我不能强迫你，可我多想强迫你……”
我一时间没能听懂他的话，被烈酒熏着的嗓子又涩涩地疼，于是胡乱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推：“你的眼泪……有黏黏的东西沾到我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这个时候就不能拍拍我的头，安慰安慰我吗？”
我依言顺了顺他的毛。
他扑哧一笑，肩膀不住地耸动。但慢慢的，他耸动的幅度变大，腰间的胳膊也越发锢得紧：“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老太太催我结婚来着，给我找了个对象，还定了酒席。你还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结婚请帖，我自己都不知道。老太太往外发了许多，要不是有裴纪青通知我，我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老婆都不知道。小林，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我安静听着，原本有些模糊的世界逐渐清醒起来，估摸是那酒的后劲散了，却不敢轻易放开怀里的人。
我假装迷糊地在他脑袋上蹭了两下，感觉到他温热的泪水顺着锁骨一点点往下，全都打进我心里头。
“你是个小没良心，你爸爸是个老没良心。我跟他打了三四年的交道，他却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偏偏我还反不了他。你知道你从我眼皮底下跑出医院的时候我有多着急吗？医生说你一切都好，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近期内可能会有头晕呕吐的症状，我多怕你跑在马路中间就恶心了一下，我经受不住你知道吗。后来你跟那小子走了，我肺都快被你给气炸了。隔天上厂子找人，被晾在外面整一天儿，直到晚些时候才见到人。两人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顿骂，说我不是人。我就觉着奇怪了，为什么人人都骂我不是人。我喜欢你我就成了禽兽，我跟一个没感情基础的女的结婚那就是圣人了？
“其实我想过带你走来着，这么些年我工资奖金拿的，炒股投资赚的，总有一段日子好维持。我坐在银行卡堆里就开始想象往后咱俩的生活，可想着想着，我就想不下去了。你爸说得对，我跟你原本就是陌路人，我凭什么参与你的人生控制你的喜怒哀乐？我没那个权力也不知道有没有那本事。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得考虑太多，哪像你们小姑娘。你们小姑娘多好啊，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由不喜欢到喜欢，或由喜欢到不喜欢，全都率性地来去……或许是我错了，一开始我就不该招惹你，要是我没招你，我还可以相安无事地和你处一段时间，揣着小心翼翼的喜欢自己品尝自己的欢喜哀愁，该离别的时候再轻轻地挥一挥衣袖，把云彩全都留给你。”
心里头一阵抽痛，痛意蔓延开来浸染了我的眼角。我不动声色地抹去泪，抬手紧搂住边暮城的脖子：“你不许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苦笑开，“你爸爸会照顾你，你妈妈会爱护你，你最多伤心一阵子就又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小林，奎光……我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你不会忘了我，至少……至少不要否定我的存在。就像刘若英歌里唱的那样，无论你怎么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我都希望你记得，有一个男孩……应该说是大叔了……有一个大叔，爱着那个女孩。”
我狠狠搂着他，却又想腾出一手给他一板砖。
对啊，他凭什么，他说这些话他究竟凭什么？凭什么他说开始就得开始，凭什么他决定结束就不顾我的挽留？凭什么他要走了还要扎根在我记忆里，凭什么在招惹了我之后他才开始后悔？这都是凭什么呀？
凭什么周嫦月会死，凭什么她要认定是我害她？凭什么林宜然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凭什么我得摔下山崖还硬摔出一爸一妈来？凭什么我就得不断地遇见然后错过，凭什么我要让外界的一切干预我的生活？凭什么，我就得和林宜然一样，被岁月相欺……
我说：“你真要走就干净利落点，我不会想着你念着你恋着你，我只当一切从没发生过！我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谁管你的喜乐哀愁！”
他的身子僵住，四周一下清静下来。略有些强势的夜风吹得彼此的头发相互缠绕，却始终各自生长，再不交集。
半晌他的手掠过我的耳畔，声音邈远：“你醒着……”
我没答话，将嘴凑近他的脖子，对着喉骨下面狠咬了一口。
他微扬起脖子，发出一声闷哼，经过声带的震动传进我嘴里，磕得我上下牙齿都疼。
我渐渐松开他，说：“我以为你看得见，原来你就是个睁眼瞎。”
“对啊，我是睁眼瞎。”
“你还是个大混蛋！”
“对，我也是个大混蛋。”
“你！你不是东西！”
“对，我不是……”
我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手指划过他凉薄的唇，却灼伤了一片。
我把头抵着他的胸膛，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能不问我的意见就给我做决定，你不能单方面施行你的进程然后把我抛掷荒地。我们俩是一起的你忘了吗？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把我放开？你就没看出我做的努力吗？你就要这么否定掉我们俩之间的联系吗？
“小树好推倒是因为没长成，大树难推是因为根太深。这可怎么办呢，全身的脉络都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希望攀附的太深，随意斩断一根都要鲜血淋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呢……”
我抬头望着天空，黑漆漆的夜幕里星光闪烁，朦胧晕黄成一片。
原来这就是奥地利的天空。我好久都没看到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