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谏臣周瑶
夜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寒气深重,一个身穿斗篷的男子的身影在城中七拐八弯,如有灵鼠。
斗篷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看不清是谁,只是他似乎很是轻车熟路,就着一瀑夜色,他一路都是绕着小道前行。
京城里墙高巷深,他进了一条清冷的小巷,路面上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那男子似乎很是警惕,在一道院房门口停住脚步,探着头像黑夜里四处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推开一道缝,他像个滑腻的鱼儿一般,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待那男子进门之后,院子里陡然亮起了光,那人惊了一下,急忙用双手捂住脸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
“周大人的胆量也就如此,真不知在朝面君直言规劝之时,是不是也是如此。”
周瑶缓缓放下双手,斗篷后的双眼一沉,看着院子里负手而立的段长歌,他缓缓将头上的斗篷摘下,露出一双深沉的眼来,淡笑道:“段大人的胆识当真过人,在官道入京之时周某就见识过了,可是周某拍马也不及的。”
段长歌眼角一扬,略起了清爽明快的弧度,徐徐说道:“周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周瑶双眼眯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严肃,道:“段大人,你可知此事多凶险,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弄不好,本官的命可就没了。”
“古有纵君而无谏臣,有冒上而无忠下,君臣上下,各餍其私,周大人既然是掌管谏诤的,自当是忠义乾坤之人,为何就不敢替这世间的清明正义费上一丝唇舌?”
烛火下,段长歌犹如鹰隼的眼,目光灼灼。
“段大人何必用此激将之法?”
周瑶负手不紧不慢的朝着段长歌走过去,嘴里满不在乎的答着,亮晶晶的眼眸却带了探究之色望着他,好似是在观察考量着段长歌。
“段大人,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好好的贵阳都指挥使不当,为何要京城来搅弄风云,淌这趟浑水,你究竟有何目的?”
段长歌的神色微变,缓缓垂下的眼睫里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眷恋,良久,他才喃喃道:“白静悬是段某的岳父。”
周瑶一愣,旋即仰头大笑起来,道:“难怪,难怪,就连段大人这等人物都躲不过去,看来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段长歌眸光闪亮地抬头看了周瑶一眼,弯了弯唇,微微的笑容看来黯然而惨淡,道:“周大人既然肯来,自然是知道这朝堂之上原本就是唇亡齿寒,如今这朝局,乱象横生,只是我等铁骨之心,终是愿得一明君,不知,圣上肯给我等这期予?”
周瑶亦收了笑意,脸上的神色也凝滞成一片惨淡:“曾几何时,我也曾是一腔忠胆,多番谏言,可我们面前的这位皇帝,初时尚闻,怎耐臣言太过逆耳,将我驱逐出了神京。离京多年,官道曲折,此番君臣再次相见,竟都已经是到了这番田地。”
周瑶眼里泛起了泪花,想起初入官途时的一腔热血,如今已冷的没了温度,如今,他所留恋的,也不过是心中紧记的那句,烈士不避鈇钺而进谏,明君不讳过失而纳忠。
不知,今生,还能见到否?
“吾皇虽多疑,可臣相信,臣能活到现在,足以证明他还是是个明君,若能换回圣君,臣死又何惜?”
段长歌见着周瑶满脸悲绝,义愤填膺,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当初他奋力追随的,不也是那个让他倾倒佩服的一代枭雄么,如今这幅光景,难道是那帝位……真的能让人失了本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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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朝。
森严的宫门里传出了宦官们一迭迭的喊朝之声,彼时,众朝臣们立刻端严,自不敢稍有怠慢,各自按品阶排好了队,鱼贯行进了承天门,沿着宫中大道直奔太极殿而去。
这一行里自然没有段长歌的身影,他称病不朝已有七日余。
永乐帝自然也懒得搭理他,年迈的他坐在龙椅之上,神色有些倦怠,他对身旁的内侍摆了摆手,精明的宦官立刻会意的高喊:“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众臣早已经习惯,正要跪地齐喝万岁,宽阔的大殿里便响起男子抑扬顿挫的声音:“臣有禀奏。”
周瑶这一声抑扬顿挫,掷地有声,霎时,群臣哗然。
永乐帝微挑了眼皮,看了一眼周瑶,沉了眼,淡淡道:“爱卿,有何事要奏言?”
周瑶走出官列,对着用力帝跪地伏首,行了一个大礼后,才一字一句道:“启禀圣上,臣闻百姓所言,前户部侍郎白镜悬私藏的银子寻到,却因鬼神之说,无法将此银子收入国库,而百姓所言,那是白静悬冤屈所致,如此鼎沸之言,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永乐帝霍然怒斥,声音竟荡的大殿之内,皆是一阵轰鸣。
群臣跪地惶恐。
周瑶跪在正中间,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手心已然算是汗水。
永乐帝半晗的双目突然一睁,寒芒倏闪,厉声道:“周瑶,原来你是来此替那罪臣来太极殿里跟朕来撒野的!”
“臣有罪!”周瑶再次伏首,面对永乐帝的暴怒,藏在舌尖的话还是在此境地说了出来:“臣以为,明君当以百姓之音为先,白镜悬一案,有罪无罪,还请皇上重新彻查一番,最终还是得给百姓一个交代!”
“放肆!”永乐帝一拍明黄椅子,整个人从龙椅站了起来,怒斥道:“白镜悬一案,六年前就有了定论,一年前,那逆贼的罪女女扮男装想祸乱朝堂,一年后,她又明目张胆的入诏狱杀了三人,此等逆犯,罪该诛九族,你竟然还要朕给百姓一个交代!周瑶,你可是有不臣之心!”
“臣不敢,臣以为,这世间没有空穴来风,既然有此传闻,圣上就该重新彻查,给百姓一个交代,也是给圣上一个交代!”
周瑶跪在地上,声音铿锵有力,没有一丝退缩,他抬起头,将目光落在永乐帝的足尖之上,再次朗声道:“圣上与白静悬君臣数十年,难道陛下就真的相信自己错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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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正牌,日头已经是粉红色了,白寒烟坐在窗口,将窗子大敞,任凭冷风吹拂在越发瘦弱的脸上,双目怔怔的看着日头,心思似乎也经不知飘荡了何处。
“寒烟,急什么,很快就会下早朝了。”
段长歌单手从身后抱紧了她,另只手将窗子关上,阻绝了冬风。
白寒烟转过身顺势伏到他的怀里,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脸贴在他的胸膛里,闷声道:“我只是有些着急。”
段长歌轻轻的笑出了声,伸手抚着她脑后的秀发,柔声道:“有些事是急不来的,现在就看谁更有耐心,谁先忍耐不住。”
白寒烟闻言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段长歌,抿唇道:“他会忍不住么?”
段长歌没有言语,而是将目光落在窗外的日头,良久,他嗤笑一声:“也许吧。”
白寒烟低叹一声,再次俯首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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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香烟缭绕。
永乐帝怒不可遏的将屋内一众器皿茶具全部扔在地上,地上跪着一地内侍宫女,无一人敢言语半分。
永乐帝伏在软榻上,胸口还因为怒气而剧烈的喘息着,好半天,他才从怒火里回过神来,神色满满的都是疲倦,朝着地上的跪着的宦官道:“周瑶呢?”
内侍缓缓从地上微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足尖,轻声道:“回皇上的话,周大人还在外头跪着。”
“放肆!”永乐帝用力拂袖,怒气再次冲上了头顶,斥道:“他还真以为我不敢杀他了。”
“圣上三思啊,刑不及谏臣,圣上不可给世人留下话柄啊!”自小服侍永乐帝的内侍抖着胆子向皇帝进言,永乐帝闻言脸色更差了,将滚在脚下纯金鼎踢的很久,砰的一声砸到了墙角。
内侍心疼那金鼎,摇头叹息,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计谋道:“皇上,臣有一计,不知能用否?”
“何计?”永乐帝挑了挑眼皮。
“圣上先用缓兵之计暂时好言安抚周大人,让他先回府休沐,这几日,让锦衣卫在京城之内,将鼎沸的消息暗中镇压,待几日后,传言将息,想来那时周大人也不会再说,为民请命之言了。”内侍眼珠子灵巧的转着,想着这一主意倒也可心。
“就这么办吧。”永乐帝似乎疲倦了,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宫女全部退下。
一众人跪地称诺,将地上的残渣碎片全部拾走,缓缓弯身退下,其中一个宫女眼尖的看到墙角滚落的金鼎,刚要走进拾起,皇帝忽然发言道:“放那吧。”
宫女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抖,却见圣上闭上双眼,淡淡道:“将杏香给朕点上,都退下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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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偏僻的一角落,化成大内侍卫的乔初冷眼看着乾清宫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身后忽然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借着不远处微弱的宫灯,看清此人正是李成度。
乔初缓缓回身,淡淡道:“东西放进去了。”
李成度弯身恭敬的道:“是,放进去了。”
乔初目光幽沉,冷冷的嗤了一声:“朱棣,你欠我们的,也该时候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