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毒敌山还从未有过这样漫长的雨季,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要将整个金缕山界洗净。寒梅倚卧在金丝云锦铺就的塌床上,她看着院子里在雨中颤抖的暗香疏影,浅浅地笑了。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的自己,不过只是一只大着胆子在佛祖面前偷喝油灯的小蝎子,如今却也拥有了天人女子才有的幸福。
繁花落遍庭院,朦胧氤氲里走出来一位男子。她看见他,便笑得嫣然,她从未见过这样让人心动的男子,为了他就算背负天下骂名,她也无所畏惧。
男子一身玄色,长发随意束着,不疾不徐的风吹过他的青丝和衣摆,惹得寒梅一阵欢喜。
“隐雾,你来瞧这梅花,不曾想六月的天里我这毒敌山竟还有梅花。”她说着便扑到了男子身上,将脸搭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的青丝带来的温柔。
“我听说,你杀人了。”隐雾冷冷问道。
寒梅抬起头,勾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的双眸。他的眸色是骇人的殷红,双瞳深处似是藏着涅盘烈火。但寒梅并不怕他的眼,反倒是爱的炽热。她盯着他的双眼,他也看着她,便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我杀人,还不是为了你?”寒梅笑道。
隐雾将她推开,转身看向远处的一片莲花池。
“听说你杀的,是西梁女国的人。”隐雾咄咄逼人地说。
寒梅收了笑容,皱了皱眉,轻声问道:“我杀了西梁女国的人,难道不可以吗?”
隐雾冷冷撇了她一眼,复而又看向莲花池道:“金缕山上的那些畜生,我都随你。但西梁女国的人,你最好不要碰。”
“畜生?”寒梅冷笑一声,“我多少也是佛祖坐下弟子,便就算是畜生道,也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百倍千倍。而那金缕山上,都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视他们为草芥?”
埋怨过后,她看着男子冷若冰霜的脸,忽然就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从此抛弃自己可怎生了得。
“隐雾,你昨日去了哪里,可让我好找。”她转了话题,想弥补刚刚地过错,可男子并不曾搭理他。
“隐雾,你这衣摆什么时候缺了一块?不如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她说着便要动手解他的衣裳,却被男子伸手推开了。
她多少还是有些委屈的,就算在别人眼里,她是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蝎子精寒梅,但在这里,在这个男子面前,她永远都是娇滴滴的女子。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的莲花,却不能发现任何能吸引她的东西。
“寒梅,你这池莲花有些枯了。”
“我不喜欢莲花,便不曾去管它们。”然后又笑盈盈地问他:“你不觉得梅花更让人向往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岂不是美到极致!”
隐雾不曾接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忽而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寒梅,你刚刚说你又为了我而杀人?”
寒梅见罢顿然委屈起来,撒娇道:“是啊,我需灵儿无前世无来生的灵魂,来炼一把绝世玄紫刀,好让你对抗西梁女国。你到好,也不听我解释,只会怨我。”
“那西梁女国皆是柔弱女子,披不了战衣拿不了刀剑,何须这样费力呢?”
“你哪里知道她们的底细。我也是听鹤童那老家伙有次醉了说的,两百年前,曾来过一个神秘男子,被妩娘所救。那男子为报恩与她,将随身带的一对落花剑影川刀留了下来。那一刀一剑,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斩金断玉,杀妖镇魔,因而种种畜生道生灵也只能屈居与我这毒敌山上不敢靠近西梁女国一步。”
“原是这样……”
“我还听说,那神秘男子是夜摩天界的大将军……”
听闻夜摩天界四个字,隐雾顿然皱了眉,自语道:“夜摩天界早在一千年前就已消失殆尽,怎么可能会有人活下来……”
“许是那老头胡说……”寒梅未曾说完,隐雾便已转身离开了。
“你去哪里?”男子不语。
“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那玄紫刀已炼好了大半……”
男子驻了足,回头道:“司晨我已帮你解决,算是谢你将我救出这金缕山。”
“隐雾,我……”她要的不是他的感谢,她一心祈盼的是他与自己能长相厮守。但是她也知道,男子的心里是没有那份儿女情长的,他的眼中有的是西梁女国的金缕衣,是金缕山界的这片天与地。
“隐雾,你听我说一句。”寒梅切切道,“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与你生死相依,同创这片天地,纵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无怨无悔。”
隐雾默然,许久叹息了一声:“世间男儿无尽数,你为何偏要寄情与我。”
她愣了愣,淡淡道:“明明那日是你唤我在先,如何今日要说这样薄情的话?”
诚然她是个无情无义的妖女,纵使天界一片血色她也无动于衷,但她到底是有心的生灵。眼前的男子是风逸男儿,眼前的男子曾在她最落魄最绝望之时给予过她无限希望,她爱慕他,自有她的道理。
百年以前,那时候寒梅刚被金刚奉佛祖世尊之命捉拿至此,因她偷了佛灯香油,被佛祖取了一切功力,只得了一副金钗之年的身躯。无依无靠,身体单薄,每日在金缕山上采食野果充饥,在陡峭的悬崖山洞里躲雨,摸索许久才在金缕山的半山腰得了一处长久的安身之所。
金缕山高耸入云,她能在山顶看见不远处灯火阑珊的西梁女国。西梁女国的女子天生丽质,又过得锦衣玉食一般的日子,看久了便让寒梅羡慕不已。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不出世的小蝎子精,不曾有什么理想,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过上那样纸醉金迷的日子。
若是就这样在金缕山间过平淡如水的日子,许是日后就没有妖女寒梅了。可那佛祖偏偏不想她过得舒坦,某一日从天而降一只头顶红冠金光闪闪的雄鸡,名曰司晨,将尚是年幼的挟梅追得满山乱跑,哇哇啼哭,最终一个不留意掉下了悬崖峭壁。
“隐雾,若不是你,我许是早就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了。”挟梅常常忆起当年,那是她最落魄的时候,自此之后,她也拥有了西梁女国的女子才能有的幸福。
她掉下了悬崖,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也是,自己前一世惹恼了佛祖世尊,这一世如何能过得安稳,她倒是想得明白。
但当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甚至连衣服也不曾破损。她躺在一处透有万道霞光的山洞里,但也并不能说是山洞,她看向洞外,只觉目光所及之处,俱是山崖,深不见天。
她的身侧坐着一个男子,男子一身秋色素衣,青丝凌乱,木愣愣在挑着一小丛火堆。
挟梅从未见过男子,也从未想过在这西梁女国的境内竟还有男子。她有些畏惧与他,不敢苏醒,只能继续装睡,直到肚子因为饥饿而叫了一声。
“你睡了这许久不打紧,倒连累我与你一起受饿。”男子冷冰冰说了一句。
“那只雄鸡……”挟梅栗栗道。
“他进不来,这里有佛祖的封印。”
“那我为什么能进来?”
“我倒还想问你呢。”男子不耐烦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挟梅看着他,有些害羞。
自那时起,她便搬来与男子同住,男子原先不同意,却拗不过她一声一声的撒娇,便随她去了。她用山间的花梨紫藤将小山洞装饰的温馨,又捉了些赢鳞毛羽,好让这山洞不至于死气沉沉。
男子性格算是冷漠,但倒也对她友善,每日陪她站在洞口看看远处,但固执不愿意走出这山洞一步,美其名曰是怕司晨寻到。挟梅倒也甘之若素,久而久之便心生情意,又不敢说出,便藏于心底,自娱自乐。
如是所说,便也算得上幸福二字。但那男子,每每到黄昏之时,必会显有异常,最异之处,当属原本水色的双眸,会蓦然变成殷红色,而后獠牙又生,暴怒异常。
挟梅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起初颤栗栗不敢靠近,久了便也不怕了,反正过了黑夜,太阳升起之时,那在她眼里温润如水的男子便又回来了。
后来,男子自己告诉了她,她方才知道,他原是夜摩天王牟修帝君之子,因弑父杀兄,血染夜摩天,才被世尊镇压至此,身负无形天锁,若是走出这山洞一步,这天锁必将他撕扯粉碎。
“那你莫不是夜摩世子……”她似是知道他。
“你可以唤我隐雾。”男子打断了她的话。
“隐雾,我想救你出去。”她说。
“寅时,日夜交替之际,用匕首将我的心口打开,便能看见那只锁,以鲛人之血浇之,便可将其融化。”
于是年纪尚小的寒梅,第一次杀了人。她独自一人潜入忘忧河,默无声息地屠尽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鲛人一族。
那忘忧河,原是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但后来,就算是几百年后的今天,那河水依旧是带了绝望的水红。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原来可以为了他无所畏惧,就算杀人,也不足以可怕。
他们逃离了有佛祖封印,有雄鸡司晨的金缕山,然后毒敌山便成了他们的新居,她照旧将这里装饰的温馨,像新婚的小娘子那样每日采来一些鲜花点缀。
“寒梅,为了我你受苦了。”隐雾终有一天,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语气依然是冰冷如霜。
她从背后抱着他,轻语道:“欲界六重天,能让我寻见你,便是我一生的幸事。也不枉那一世我忤逆佛祖,倒入轮回。”
她似乎不曾发现,当他走出金缕山的那一天起,他的双眸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温柔的水色。
诗云: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长未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