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狂夫到老犹狂(三)
天色已是大明,惊精香只能维持到午时,燕然不由得摸摸怀里的鎏金香炉,又看了看段新眉的脸色,幸而均无异状,这才安下心来,看那道士列不四如何脱身。
赵老大说得声色俱厉,列不四却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模样,兀自直着脖子嚷嚷道:“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哼,不想要你家老四的命了?有种你便砍老子一刀试试?”
赵老大倒有些骑虎难下,把心一横,勃然怒道:“你这泼皮,欺你大爷不敢么?”他随手拔出腰间的朴刀,抬起一脚踩住列不四的左手,一刀便往列不四的左臂斩去!
却见一道赤芒闪过,燕然已是出刀架住了赵老大的朴刀!赵老大只觉得自己虎口一震,整条右臂转瞬便酥麻不已,而对方长刀内真气充沛,炽热异常,隐隐束之刀内而将出未出,想来必是对方刀下留了情,倘若对方顺势将真气一吐,自己猝不及防下必然会遭真气反震而伤。
赵老大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正见到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公子,满面含笑地以他手中长刀架住了自己的愤然一刀!他依稀想了起来,方才他大剌剌地闯进春江花月楼时,仿佛是瞅见有两名公子在堂中一站一坐,均是气度不凡,卓尔不群!
燕然收刀,拱手笑道:“赵老大切莫误会,我也是想找这道士带路去那出梅三观求医。这道士虽然行为不端,惫赖泼皮,却也不失为酒中丈夫,断他手脚大可不必!”
那几名汉子见赵老大似乎失了颜面,无不对着燕然怒目相向,只待赵老大使个眼色,便要一拥而上,群而攻之。但赵老大却是颇为忌惮燕然长刀,兀自犹豫不决,他眼光扫过桌上横放的那把紫杉铁脊弓,心里更是“咯噔”乱跳,莫非那边坐着的黑衣公子便是传说中那箭术通神的知秋箭雷少爷?
顿时,大堂内的气氛便略显出了几分诡异来。列不四左右看看,伏在地上哈哈大笑道:“瞻前顾后,投鼠忌器……呸呸呸!投虎忌器!看谁真正有种敢砍老子一刀?”
燕然正色问道:“不四道长,刀剑无眼,何必难为自己?出梅三观咱们这就去吧!”列不四更是得意,道:“老子酒未喝够,银子也没拿够,凭什么带你们去出梅三观?”
燕然皱眉道:“你要多少银子?”列不四的眼珠四下转转,理直气壮地回道:“你们一行三人,他射过老子一箭,你却请过老子吃酒,两相抵过不得不失,再拿纹银三千两就此作罢!至于这边几位朋友嘛,没有五千两纹银,休想老子带路去出梅三观!”
燕然挠挠头发,转头向着赵老大,很诚挚地说道:“赵老大,刚才是误会,您这就继续砍吧。倘若下不了手,小弟再砍不迟!”赵老大却是满脸狐疑,迟迟未动。
燕然倒有些不耐烦了,提起长生刀,在列不四左臂上虚划几下,口中喝道:“这等贪财好酒的泼才道士,难道赵老大还下不去刀吗?”他神色一凛,自有一股凌厉杀意磅礴而出,长刀举高过顶,隐现寸寸赤芒附之刀刃,更添几分杀气!
便是惫赖泼皮如列不四,心底亦是隐隐有些作怕,他斜眼望着燕然高举着的长生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突见燕然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双眸之中精芒大作,转眼间,一道赤芒已是势如惊雷般地斩将下来!
列不四惶急之下,只得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别介!老子带你们去不就得了!”但见那道赤芒倏地在空中戛然而止,离他臂膀业已不过三寸!刀锋虽然悬而未落,但那炽热之极的刀气却已是惊破他手臂之上的肌肤,渗出了一道宽约二指的血痕!
在这一刻,列不四才真正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这一刀当真是要斩落他的手臂,一念至此,面如死灰!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犹有余悸地望着燕然,却见这年轻人笑容可掬,很是歉仄很是诚恳地向他说道:“不四道长,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您这就领着我们上路吧?”
列不四已是惊弓之鸟,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挣扎着便要从地上爬起来。燕然冲那几名压着他的汉子拱拱手,笑道:“几位大哥,不四道长已经答应我即刻出发,都是江湖一脉,不如我们就结伴一道,往那劳什子出梅三观去呗?”
几名汉子见燕然刀法精妙,早已是心下惴惴,此刻听燕然相邀同去那出梅三观,人人皆是转忧为喜,当下松开列不四,齐声轰然应喏,但仍是将列不四团团围在其中,唯恐这泼皮道士又寻个由头溜之大吉,免得又是前功尽弃。
列不四悻悻然地爬起来,垂头丧气地欲言又止,燕然不免好奇地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么?”列不四长叹一声,说不尽的萧索味儿,怅然回道:“这一趟可是亏大发了,少了多少银子!”
燕然顿时啼笑皆非,暗自感叹世间竟有如斯妙人,却听得雷低声斥道:“棺材里犹在伸手,你这不知死活的泼皮道士倒也真小人!少爷瞧得中你,两个时辰内,顺利到那出梅三观,少爷便赏你纹银一千两又如何?”
列不四喜出望外,连声道:“当真?”雷傲然回道:“知秋箭雷少爷说过的话,几时当不得真?”那边赵老大也高声允道:“列不四,你麻溜儿利索儿痛快儿地,大爷等下也赏你千两银子!”
列不四更是喜形于色,忽然想到一事,却又脸色黯淡下来,燕然奇道:“又出什么么蛾子了?”列不四苦笑道:“公子可曾备好美酒?那何老儿向来眼高于顶,又好酒如命,你没有美酒,如何能进得那出梅三观?”
燕然一愣,道:“那老儿这怪癖我也晓得,只是仓促之间,又去哪里能寻得世间罕有的美酒?”却听那赵老大笑着应道:“这位公子,倘若不弃,老赵这儿倒备有四坛佳酿,乃是晋西名酒‘刘伶醉’,今日得亏公子压得住这泼才,便分你两坛应个急吧!”
燕然连声称谢,相互通了姓名,彼此都是江湖儿女,扭扭捏捏反而显得太过矫情。倒是几名大汉听得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便是江湖上近些日子风头最劲的年青翘楚,心折之余却又是多了三分敬畏。大伙儿都是心急赶往那出梅三观,一番寒暄客套后,便押着那列不四离开了春江花月楼。
其时已是辰时三刻,艳阳已然高照,微风犹自清冷,燕然令列不四骑上十天大王的那匹大黑马,自己依然驾着马车。谁知那大黑马乃是西域罕有的汗血宝马,性情也是倨傲暴躁,屈服于十天大王与燕然那是无可奈何,却怎么也瞧不上那列不四的猥琐龌龊,列不四几次上马,均被它马蹄一甩,便踢翻在地上,更是狼狈不堪。
列不四破口大骂,却是无计可施,只得眼巴巴地望着燕然。燕然只得跳下马车,动之以情,许之以利,没口子地答应它日后安排好几匹漂亮的母马任其驰聘后,那大黑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让列不四爬了上去。
列不四正襟危坐在大黑马上,颇有些顾盼自雄,得意地环顾一周后,便一扯缰绳,催马前行。那大黑马恼怒地长嘶一声后,便撒开四蹄,飞快地向前驰去,
列不四原本就不擅御马之术,登时吓得胆战心惊,慌乱之中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缰绳,竟被那大黑马颠簸得蹦了起来。好在他应变还算及时,空中一个转身,真气强自下压,还是落在了那马鞍之上,只不过却是屁股朝了前方,双手只得胡乱抓住马尾,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呼小叫个不停!
众人哈哈大笑,扶起墙边斜卧着的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汉子,纷纷策马扬鞭,紧追其后,燕然亦是忍俊不禁,便是连那段新眉,也忍不住窃笑不已。
句容镇并不大,棋盘似地青石板路古意盎然,但策马一晃即过,不一时,众人便跟着那列不四从镇西驶了出去。列不四渐渐熟悉了御马之道,慢慢地也就转身向前,骑着大黑马沿着一条似已荒废许久的小路,趾高气扬地一马当先。
道路两旁草木丛生,偏又怪石嶙峋。初时,众人还强自记着前进的大致方位,但七弯八转几个回折后,便是精细如雷少爷,亦记不清这羊肠小道究竟往何方延伸了。燕然早已弃去马车,抱着段新眉骑着一匹瘦黄马远远地跟在众人身后,但见所经之处越来越是偏僻荒凉,心下也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翻过一片山坡,又穿过一片桑林后,便远远瞧见,前方半山坡上赫然矗立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小道观!
众人依次停住所乘坐骑,那个马面汉子扬声喝道:“列不四,这便是那出梅三观?”列不四擦去额头汗水,满脸倨傲地冷哼一声,道:“没见识!出梅三观乃是天下有数的洞天福地,岂是这破败道观所能企及?”
他翻身下马,昂然步入观内,众人也便纷纷下马,其中四名汉子各扛着一坛刘伶醉,赵老大扶着那满脸病容的年轻人,跟着列不四走了进去。燕然扶着段新眉,也慢慢走进道观,但见观内更是凋敝残垣, 满目苍夷。
观内并没有供奉三清祖师塑像,反而供奉着一名黑胖壮实、面容诙谐的道者塑像,赵老大嘿嘿笑道:“列不四,这观里供奉的是那路神仙?莫不是那净坛使者猪八戒?”众人哄堂大笑,顿觉赵老大观察得着实细致入微,描述那塑像也委实刻画地惟妙惟肖!
岂知列不四怪眼一翻,正色道:“休得胡言,这位道人可是老子的授业恩师三梅道人,既然想去那出梅三观,还不给老子快快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