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狂夫到老犹狂(一)
风助火势,不一时,整座杏子林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段新眉于心不忍,喃喃说道:“只是可惜了这片杏子林……”燕然摇摇头,叹道:“烧了好,这满地毒虫,倘若不烧个干净,恐遗祸一方,反而不美。”
雷接口说道:“正是!心腹大患既已除,此去句容应再无阻碍,咱们这就上路吧!”
三人沿着溪水又走回马车边,所幸几匹马儿尚算乖巧,都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原地。枣红马见到雷,立时欢声长嘶,急步蹭在雷的身边,显得亲热异常。燕然不由得念起了陪伴自己一路南下的那匹大宛白驹,心下不免黯然。突然觉得颈后一阵*,愕然回头,却见那匹大黑马正低眉顺眼地拿着它的大头来回蹭着他的颈脖,其情其状掐媚之极。
燕然哈哈大笑,拍拍它的大头,斥道:“好的不学,偏学奴颜媚骨那等模样,恶心不?小爷不是十天大王,用不着装出这副可怜德行讨好于我!老实地跟在后面,小爷还得为眉眉小郡主驾车哩!”
燕然满脸寒霜地转头望向段新眉,却立时换上一张低眉顺眼地掐媚笑脸,柔声道:“眉眉,还是坐到车里吧?咱们这便一路直奔句容,再寻处酒楼,吃饱喝足了再说。”雷冷哼一声,道:“都是一个德行,大哥又何必笑话二哥?恶心!”
当下一路无话,顺风顺水地便到了句容镇。
天色尚早,雾满句容,马蹄嘚嘚地踏在青石板路上,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车轮轱辘声,单调而又刺耳,霎时便踏碎了这满城的清梦。
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车轱辘,喃喃说道:“这车轴也该加油了……”燕然没好气地哂道:“与其莫名其妙地在担忧车轴加不加油,不如多想想才貌双艳的燕公子却已是饥肠辘辘!”
雷哑然失笑,摇头道:“想我一世孤傲,怎么会和你这惫赖小子混作一道?”燕然欣然应道:“想来必是本公子人才出众,雍容闲雅,你雷少爷一见倾心,从此欲罢不能,始终割舍不下……”
雷满脸啼笑皆非地神情,苦笑道:“倘若江湖之中纯以脸皮厚薄而论高低上下,你燕公子认了第二,试问又有谁敢自称老子天下第一?”便是那车厢里的段新眉也忍不住悄声嗔道:“小酒鬼,休得胡言乱语没个正经,雍容闲雅与你有半分关系么?”
燕然洋洋自得,并无半分惭色,扬声吆喝道:“雷少爷,你是识途老马,赶紧寻处酒楼,小郡主可是饿得急了!”雷略一斟酌,转而笑道:“何须寻来寻去,咱们还是骑驴看唱本,继续叨扰公孙大小姐去!”
金陵方圆百里,凡富贵繁荣之地,皆有一处春江花月楼,句容亦不例外,所以燕然一行三人又没羞没臊地敲开了句容春江花月楼的大门。
燕然依旧甩出一张百两银票,顾盼自豪地说道:“上房两间、热水三桶,再准备一桌清淡些的席面,一炷香功夫能办得利落,这张银票便是你的了!”他顿了顿,矜持地笑了一笑,道:“嗯,对了,我是燕然!”
那掌柜连连点头,待燕然说完后,却是笑容可掬地回道:“燕公子,可还需要在下给您备好三身换洗衣裳?城东黄记绸缎庄,百年老店,可是远近驰名。”
燕然一愣,大惑不解,只见那掌柜连连作揖,愈发笑成一朵花儿,道:“燕公子可是贵客,大小姐早有吩咐,前几日姑孰萧大掌柜照顾不周,大小姐可是重重责罚过!所以您直管安心歇息,但有任何吩咐,在下无不*,包管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燕然大窘,讪讪地无话可说,却见那段新眉聘聘婷婷地走过身边,不无揶揄地轻声嗔道:“原来燕公子于这青楼酒肆,倒真正是老马识途……”雷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漠然表情,却是藏不住那眼角的讥诮之意,燕然环顾四周,茫然不知所措。
待到三人各自梳洗完毕,一桌清新雅致、水陆俱备的席面已是摆放到一楼大堂之中。三人依次下楼,皆是一身簇新衣裳,但见翩翩少年丰神俊朗,芊芊少女婀娜多姿,便是那掌柜平素里也算见多识广,此时也止不住暗叹一声,江南种种钟灵毓秀怎么就尽数入得他们这三人之身!
三人也不客气,坐下便推杯换盏,大快朵颐。雷素不饮酒,段新眉饮不得酒,燕然只得怅然独饮,虽则一桌美味佳肴,却仍是觉得索然无味。席间,燕然问起此地是否有处寒梅山庄,那掌柜却是懵然不知。
正吃得酣处,门外却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人,一头扑在大堂的柜台上,醉眼惺忪地大声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掌柜眉头一皱,使个眼色,顿时便有两名伙计走上前去,想把那人叉将出去。谁知那人身滑如鳅,二人伸手过去,竟是抓了个空。
那人依然软绵绵地斜倚在柜台边,口中胡乱呼道:“酒!快给老子上酒!”两名伙计均是恼羞成怒,两人对望一眼,突地双双跃起,一左一右抓住了那人胳膊。谁知那人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段,只见他双臂一收一放,便将那两名伙计倏地弹飞了数丈,“哗”地一声,便撞倒了一大片桌椅板凳。
燕然恰巧瞟眼扫过,见那人身手了得,不觉地“咦”了一声。再定睛打量,但见那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污,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垢,虽然戴着顶五岳冠,但头发却像乱草般地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一望便知是个破落潦倒的游方道士。
掌柜见那两名伙计骂骂咧咧地立起身来,似乎并无任何异处,便也放下心来。他不愿多生事端,只得让一名伙计从内堂端了壶酒出来。
那道士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酒壶,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然又全部喷了出来,跺脚怒道:“这也能算酒么?连马尿都不如!欺老子没喝过酒么?”
那伙计横着眼回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那道士怒道:“你只当老子没有银子买酒么?哼,待到天色大明,自会有人结清老子的酒钱!”
燕然见他有趣,又同是酒道中人,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于是他笑着招呼道:“道长,不如移步到我这一桌,好酒好菜,一醉方休!”那道士斜眼瞥了燕然三人一眼,也不客套,踉踉跄跄地便坐在了燕然身边。
燕然取过一个酒杯,满满地斟上一杯酒,笑道:“请!”那道士两眼顿时一亮,举杯仰头一倒,便已将那杯酒喝得干干净净!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气忽然接不过来,久久没有说话。众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哽噎抽筋,但燕然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回味着那杯酒。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地透了出来,瘦黄的脸色上似乎也多了一丝神采,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将就了。”
掌柜在一旁陪着笑,哈着腰道:“这坛酒小人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今日若非是燕公子大驾光临,休想小人轻易拿出来待客!”
那道士忽然一拍桌子,怒声喝道:“难怪这酒味道太淡,原来是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五琼浆液兑下去,不多不少,只兑三成,如此酒味方才正宗!”
段新眉与雷早已是停箸不食,段新眉固然是嫌弃这道士邋里邋遢,雷却是自矜身份,不惯与陌生人共食。燕然性格随和,爽朗大气,此时见这道士虽然蓬头垢面,但言谈举止却自有一股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豪放意味,与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心底便是暗自欢喜。
又听得这道士所说的兑酒之方,他不禁是大起好奇之心,忙伸手唤过掌柜,吩咐他直须再搬坛新酒来,掌柜忙点头应喏。不多时,便有一名伙计捧了一大瓮新酒,哼哼唧唧地走了出来。
那道士单手接过酒瓮,高高托于掌中,那酒瓮约摸四五十斤重,可是在他掌中却是丝毫不晃,纹丝不动!他晃了晃燕然桌上的小小酒坛,估算了一下坛内的残酒,喃喃说道:“此坛应盛酒二斤,现止余一斤三两九钱,须得添入新酒六两一钱,那酒味方才恰到妙处!”
但见那道士单脚踏在坐椅上,左手扶住瓮身,右手在那瓮底轻轻一托,瓮口倾斜,登时便有一道白练似地酒浆飞流而下,直入那桌上的坛儿里去!须臾,他微抬左手,那酒浆便戛然而止,再不滴落半分。
只见桌上那坛中之酒略高于坛缘,却不溢出半点。燕然在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果然不俗,抱住这几十斤的大酒瓮往那小小酒坛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
那道士将酒瓮随手放过一旁,双手捧起桌上酒坛,轻轻椅了几下,侧耳听听里面酒浆搅动的声音后,再富有节奏地又摇了几下,这才面色一舒。他捧着酒坛倒了两杯酒,颇为自得地哼了一声,向着燕然道:“这位公子,你且尝尝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