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晓风残月,有亭何处
明月当空,凉风习习,燕然酒劲上涌,只觉得方才心念一动,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可是回神细思,心底却又是空空如也。
他踉踉跄跄地在屋顶上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那少女不厌其烦,又怕他失足掉落下去,只得开口斥道:“小酒鬼,你烦不烦?夜半三更你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反反复复就拽这两句破诗,烦咧!”
燕然打了个酒嗝,贼笑兮兮,憨态可掬,冲那少女东倒西歪地鞠了一躬,连连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
话未说完,脚底一滑,整个人嗖地向下滑去。那少女一声惊呼,却又见燕然伸出一手,紧紧抱住了屋脊前的飞檐,悬挂在了当空。皎洁月光洒在燕然脸上,也似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只可惜他似醉非醉,满面潮红,倒是惹人好气又好笑罢了。
那少女终是小女孩家,瞧得有趣终究还是“扑哧”笑了起来,“就这么挂着吗?小酒鬼,哼,看你怎么上来?”
燕然摆摆另一只手,示意无妨,尔后长吸一口气,霍地一个鹞子翻身,人已是稳稳当当重新落在屋顶之上。只是力道不纯,落脚时还是踩破了几片筒瓦,他不免有些尴尬,苦着脸望着那少女,讪讪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那少女含着笑,白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做错了事需道歉,弄坏了东西要赔偿,明儿个结账时候我可是会一并算上。”
燕然松了一口气,连连回道:“应该的,应该的,姑娘直管记上,千万别跟我客气。另外,鉴于我品行不端,举止不良,夜半三更仍是四处游荡,竟是游啊游啊就游到了这屋顶之上,扰了姑娘清梦,坏了姑娘心情,这笔账也请一并记上。”
那少女笑得前仰后翻,双脚在空中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绸缎软鞋,旁边绣有几朵小小的黄花,俨然就是小姑娘的装扮。燕然远远瞥见,心底更是可疑,他是富家子弟,自然清楚一双绸缎软鞋价值几何,一个乡野小店的小姑娘,却是断断不可能穿上这么一双绸缎软鞋的。
那少女容貌虽丑,可是声如黄莺,体态娉婷,却也并不惹人生厌,尤其那一双眸子灵动至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娇憨可人的动人神采。燕然于是放开心事,寻了处干净地儿,悄然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醉人不过花共酒,花是美人酒是愁。此处有桃花,有美酒,自然也有愁。燕然也在发愁,却是无关这花与酒。
甘老太爷七十寿辰止有数日光景,而他却误闯桃花林与那大魔头全无敌纠缠不清,如何才得脱身,赶赴金陵为外公贺寿?此是愁一。
虞思思虽死,却也给燕然留下一个大大的困局,现如今遍天下的江湖人均认为虞思思临死前将道门圣宝青龙印交给了他,至少将青龙印的下落告诉了他。倘若不是全无敌杀神一般的霸气,相信在候旨殿时便已经让那些疯狗似的江湖人生吞活剥了个干净!如何才能置身事外,逃离这重重追杀?此是愁二。
一念至此,意兴阑珊,虽然此刻风清云淡月正明,可是燕然的心底却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那少女突然好奇地问道:“小酒鬼,刚才你神神叨叨的在念什么啊?”,燕然兀自望着明月出神,很是萧索地回道:“姑娘,如果非要强调我好酒的话,能不能不要叫我小酒鬼?酒神,酒圣,酒仙,这些名号多响亮,我又不会介意。另外我姓燕,你也可以叫我燕然,或者燕公子。”
那少女笑得更是欢畅,“可是你就是一只小酒鬼,哼,眼睛还贼兮兮的,小心哪天让人给挖了去!”
燕然无语,只得扯开话题,“嗯,方才我念的是两句古诗,写的便是这座二十四桥,意境可是美得紧!”
那少女回道:“二十四桥原本就是江都一景,当初开这店儿就是想着离二十四桥近些……”,她忽然觉得又有些失言,忙改口道:“哪两句诗?”
燕然似是一无所知,自顾自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那少女颇不以为然,不屑地哂道:“陈腔陈调老掉牙,这两句已是泛滥成灾了,似乎来趟江都,不把这两句挂挂嘴边,你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你来过江都啊?”
燕然挠挠头发,无言以对,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倒不至于,只是这两句是我一个,嗯,一个朋友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的佳句,此情此景,我也就随口念了一念罢了。”
那少女手托着下颌,望着远处那一座玉桥,“想必你那朋友在那里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我想他念念不忘的并不是那两句诗,而是发生在那里的那段往事……”
燕然随口应道:“一座桥,一轮月,许仙白娘子断桥相会,梁山伯祝英台草桥结拜,好像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有一座桥呢。”
花前月下,哪个少女不怀春?清冷的月色,凄美的爱情,通往心房的那一座温柔的桥……那少女也似醉了,小声呢喃道:“是呀,总有一座桥!”,复又咯咯地笑道:“二十四桥还多一个亭,可是比那断桥、草桥强得多啦!”
燕然依旧懵懵懂懂,“一个亭?”
那少女欢快地应道:“是呀,一个亭,相传月明之夜,会有九天之上的仙女在那亭里赏月吹箫,那亭儿名字?嗯,好像就叫何处亭!”
燕然突地一个激灵,心里一道灵光闪过,忙问道:“那里还有一个亭?姑娘,你可知道那亭在哪里?”
那少女骄傲地仰起了嘴角,“知道啊,不远,可是我偏不告诉你!”
燕然只得软语相求,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悲壮地许下明日以五倍银子结算酒钱后,那少女才心满意足地答应道:“看在你逝去朋友的面上,姑娘便带你去就是了,不过你得先帮我把那小舟儿推过来。”
燕然依言跳下屋顶,在屋后一株婀娜多姿的柳树下,找到了那少女所说的那艘小舟。燕然解开系在树根上的缆绳,将那小舟缓缓推往湖水中。
小舟在湖水中渐渐飘远,燕然却是苦着脸站在岸边发愁。那少女见燕然久久没来,便也跟了过来,见小舟飘远,忙拉缆绳将小舟又拉回岸边。
回头看到燕然仍是一副呆头鹅的模样,扑哧笑道:“干嘛?小酒鬼,不去啦?怎么还不上舟呢?”,燕然挠挠头发,老老实实回道:“不会!我是北方人,从未游过水,更没坐过舟……”
那少女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随口奚落了燕然几句,便也拉着燕然上了那艘小舟。燕然是头一次登上这类江南水乡独有的采莲小舟,惊异之余双足重心不稳,那小舟随即左摇右晃仿似随时会倾覆,他更是慌张,忙狼狈不堪地坐在当中船板上,犹自暗自惊心。
那少女咯咯轻笑,摇动船桨,那小舟便破开碧蓝的湖水,朝着二十四桥缓缓滑去。
舟行湖边,几个转折,便转入了宽阔大湖之中。燕然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一轮弯月倒映在湖面之上,竟是分不清孰真孰假。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四下万籁无声,唯有那少女划动船桨时,隐隐传来的划水声。
只听那少女轻声唱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燕然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荡气回肠,“这句沉醉不知归路必定是笑话我了,可是我若终生僻处塞北,又如何得能聆此妙音?”,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能江南一游。
小舟轻快,不多时已是穿过了二十四桥。燕然坐得久了,也便渐渐习惯,随手掬些湖水,胡乱拨弄为乐。那少女操舟之时,时而露出手腕,燕然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一时竟是痴了。
那少女一阵羞涩,娇嗔道:“小酒鬼,你看什么看!就快到那亭子啦!”
燕然回过神来,略微有些尴尬,挠挠头发,勉强笑道:“姑娘的曲儿唱得真好,可是如梦令曲不?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淡淡回道:“小丫头一个,什么尊姓大名的,你就叫我双儿便是了。”
说说笑笑中,那舟儿往南一折,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了一角飞檐。双儿笑道:“到啦,小酒鬼,那亭儿便是何处亭!”
燕然立起身来,顺着她的手指转头望去,但见杨柳岸,晓风残月,有亭何处,宛若那闺阁女子,隐然柳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