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心在油锅里煎熬

许思源所在的泥工班,除了他之外,还有四人。两个师傅,一个姓丁,一个姓易,四十来岁,家住当地乡下,正式工;丁师傅是班长。两个年青的,一个是二十八岁的小汪,一个是二十一岁的小童,家住小镇上,农业户口,合同工;小汪已结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

一天上午,两个师傅没来上班。许思源、小汪、小童三人在一栋家属宿舍楼的一户空出来的房间里粉墙。许思源给小汪和小童打下手,他用幸桶将石灰膏一担担地从家属楼附近的一个石灰池挑进房里来。小汪、小童两人手握托灰板和抹泥刀,将石灰膏涂抹在同一面墙体上。

当许思源又将一担石灰膏挑进房来后,小汪看了一眼地上摆满的一桶桶石灰膏,说够了,不用挑了。许思源放下扁担,用铲子铲了两坨石灰膏放进一只大铁桶里,兑上水,用一只木棍搅拌起石灰浆来,以备他俩刮完灰后刷墙用。

小汪和小童一直是边干活边闲聊着的。

“说到媳妇没有?”小汪问小童。

“没。”

“还没呀?”小汪扭头瞅了小童一眼,又说:“你像不着慌似的,我像你这个岁数时已经抱上第二个儿子啦。”

“我哪能跟你比,你是家里包办的婚姻,包办的一般结婚都很早。”

“好,就算我走的是包办婚姻的路,你走的是自由恋爱的路,你不想早婚,可你这个岁数也该有个自由恋爱上的对象了吧?”

小童没作声。

小汪又笑道:“你是不是还单恋着乔溪姑娘呀?我看你别犯傻了,虽然她和你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可据我所知,在班上她可从来就没用正眼瞧过你,更别说她能看上你了。”

一听到“乔溪”的名字,许思源全身的神经遽然绷紧了。

小童无语。

“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了。你也不想一想,她是什么条件,你是什么条件?你和她比,她在天上,你在地上。你要相貌没相貌,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钱,顶多就是一个穷农民;她可是区长的千金宝贝,而且又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坯子,她怎么会看得上你。你还不知道吧,这个厂里和镇上一些单位的一些男的都曾追过她,他们的条件不知要强过你多少倍,结果还不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因此,我还是劝你别再做这个毫无指望的白日梦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一个不嫌弃你的女伢娶了吧。”小汪用兄长般的口吻说道。

看小童一直闷声不响,小汪又嘴含笑意地说:“再说,人家乔溪已经说了婆家。”

许思源骤然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

“真的?”小童很冲动且很紧张地脱口问道。

“真的。”小汪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童又很迫切地问道。

看小童那个紧张样,小汪不敢迟怠,说:“昨天,我堂客和乔溪她妈在池塘边洗衣服,两人唠起了家常。我堂客问她妈乔溪说了婆家没?她妈说说到婆家了,定亲已两年了,男的在部队当兵,明年就办婚事。我堂客又问,是她自己找的对象吗?她妈说不是,是两家大人作主给定的亲。我堂客还问婆家是哪家?她妈笑了一下说,女儿说了婆家的事,女儿一直不让她往外说,她今天已经坏了女儿的规矩了。”

许思源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让乔溪痛心疾首,让乔溪常常伤心流泪,让乔溪痛下决心要处理掉的那件事,是这件包办的“亲事”。而且,他还坚信:乔溪那趟出远门肯定是为推掉这门“亲事”在作努力。

小童突然停住正在操作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两只黯然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地面,整个人就像突然遭受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吧了。

“哦,你现在不仅已经晓得乔溪已经说了‘婆家’,而且还晓得她的‘对象’是当兵的了,你就更不能追她了,否则,你就是破坏‘军婚’,那可是要坐牢的,搞不好还要砍脑壳的。别到时候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啊!”小汪一本正经地强调。

一时间,“包办”、“定亲”、“结婚”、“军婚”、“坐牢”……这些字眼在许思源的脑子里纠结、缠绕在一起,并且飞速地旋转起来……

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他本能地强行地稳住自己,不让自己出现什么状况。

下班后,他没到食堂去吃饭,而是径直回到宿舍,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当理智终于让他的心绪慢慢地稳定下来后,他首先想到乔溪用她的灵魂和生命对他说的那句话:“我从来就没爱过别的男人,无论何时何地,我的这颗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而且,此时此刻他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乔溪给予他的渗透骨髓深入灵魂的爱……乔溪对他的爱情是专一的!忠贞的!毋庸置疑的!

他也十分清楚,在文化革命才刚刚结束一年多法律还呈畸形的现实社会中,尤其是在封建的“包办婚姻”还十分盛行的农村中,即使一门由父母包办而订下的“亲事”中的男女双方还未结婚,还并不具备法定意义上的婚姻关系,但是只要其中一方是军人,那这门“亲事”就被打上了受法律特别保护的“军婚”的印记。“亲事”中非军人一方——一般是女方——要想冲破这门“亲事”的枷锁是非常难的。如果她与“亲事”以外她真正爱的男人恋爱,那这个男人就很有可能因“破坏军婚罪”而被打入大牢。

很显然,如果再继续与乔溪恋爱下去,或迟或早他都要被扣上“破坏军婚”的罪名,并遭牢狱之灾。这样一来,不仅意味着他今后的大半生的人生都将遭受毁灭,而且也意味着乔溪最终将被迫嫁给他人。

毋庸置疑,现实向许思源发出了冷酷无情的通牒:你只有离开乔溪,才能免去牢狱之灾,才能保住今后的人生。

他和乔溪共同播种共同培育并共同倾心呵护的爱情,怎么会遭受如此不公正的厄运呢?!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啊!

蓦然间,乔溪对他的好对他的爱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是乔溪让他平生第一次穿上了那最能彰显他那风华正茂的形象和精神风貌的、她熬夜精心制做的、凝聚着她的殷殷心血的新衣;

是乔溪在那被狂风暴雨围困的红平房中,将一个少女最珍贵的初吻奉献给了他这个命运多舛、备尝生活辛酸的穷工人;

是乔溪舍生忘死地、义无反顾地、不离不弃地陪伴他一起闯过充满无限凶险的蘑菇岩;

是乔溪在银杏河边向他倾诉衷肠:无论他调到哪里,哪怕是调到荒无人烟的沙漠,她也要与他相伴与他厮守在一起,永生永世;

……

可是,“军婚”这柄“法杖”将会让这一切一切的幸福和甜美都不再继续延续下去……一想到这里,他就肝肠寸断。

“命运啊,命运!你为什么要把对我千般好万般爱并让我爱恋不尽疼惜不尽的乔溪与我拆散开来?!你为什么这般的残忍啊?!……”许思源在心里千遍万遍地怒吼着!

他感到了撕心裂肺、五内俱焚般的巨大的痛苦……

整整一个夜晚,他的整个人包括他的整颗心,仿佛被丢进一口烈油沸腾的大锅里,煎熬着,煎熬着……

第二天早上,彻夜未眠的许思源作出了一个万般无奈万分痛苦的决定:离开乔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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