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话 腊八与礼物
临到年末,不管是天子之家,还是寻常百姓宅所,都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因着天歌人在上都,所以以往各分舵送往临安的年终汇总,今年也全都送到了醉仙楼。
纵然有寒山从旁协助,天歌依旧忙得不停歇。
等她终于从一连几日的埋头伏案中直身抻腰,腊八已经眼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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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这一日百官休沐,算是年末大休前的一场泻冲。
但对于朝中官员们来说,这一日却分毫不敢休息。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到开春便会开始官员的拔擢贬谪调动,但只要熟悉官场规矩,就会知道,这些调动其实并非开春才定,而是在前一年的岁末就已经定下。
之所以要放在开春,不外是为了维持朝堂安稳,免得朝中风雨刮得太大,影响百姓们过个好年。
所以作为年末大休前的唯一一个休沐日,腊八对于那些想逢迎上峰探查口风,或是为自己再尽力搏一搏前程的官员们来说,便显得尤为重要。
往年三公门外,到了这个时候车马往往络绎不绝,可是今年却有些不大一样。
作为百官之首的易相奉命前往西南,老夫人亲自开口,早早就婉拒了众官员及其亲眷们的拜帖,这样一来,饶是易家大爷和二爷想要借此结交上门的朝臣,都没了机会。
而三公之一的宋辰时则陪着夫人一道去城外的永安寺上香,给远去西南历练的儿子宋传祺祈求平安,城门刚一开,便驾着马车出了城,亦没有给那些人上门的机会。
三公有二都不见客,剩下的御史大夫卢之南自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独树一帜,是以也索性紧闭大门,谢绝了众人来访。
这样一来,倒弄得那些心中本就惴惴的官员们更加不安,越发觉得这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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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歌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用过醉仙楼送来的腊八粥之后,便拥着大氅抱着汤媪,带邵琛昉上马车出了城。
今日腊八,养心堂也按例休息,林神医已经早早应了姬老爷子的约,天歌便正好得闲。
去城郊的路不算近,马车里又暖和舒服,所以天歌靠着马车车壁很快睡了过去。
倒是邵琛昉头一次来上都,自打那日跟着天歌一道进城住进林府之后,便一直在府中练功和陪兄长,寻不到出门的机会,如今坐在马车里,对外面景象便显出十分的新奇来。
不过他虽是武夫,却也心细,生怕吹入的冷风吹凉了天歌,只按紧了车窗帘子,扒拉开一块核桃大小的帘角往外瞧去。
冬日的寒风早已刮去枝头黄叶,来时尚且繁茂的林子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虬根枯枝,映着灰白的天色,显出与南方截然不同的荒莽之意。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随之传来车夫吴叔的一声唤:
“公子。”
邵琛昉不由放下车帘,看了天歌一眼。
见她依旧沉睡,再念及这几日见天歌给自家兄长施针时的疲态,遂不做声响地往马车口靠近几分,轻轻撩开一角,压低了声音:
“公子还在睡着。吴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听天歌睡着了,吴叔也随之按下声音:“前头有马车陷了轮子,得等他们先过去,咱们才能走。”
邵琛昉闻言向前看去,果见有一辆马车正趔趄在前方,左侧的轮子正好陷在旁边的凹沟里,正有一个细瘦的汉子在那里将车往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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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去往和安寺的山道,沿途之路非是官家所修,而是早年的香客所捐修,所以相较于官道而言,并没有那么宽敞,时间久了,路面也有一定的磨损。
此时前头那辆马车所陷的地方,便是早些时候因为山石坠落砸裂开来的一条凹沟缝隙,车夫驾车不曾注意,轮子就这么卡在了里头。
然而过了些时候,那细瘦的男子依旧不曾将马车推出。
邵琛昉看了几许,念及天歌与宋太尉之约,生怕误了时辰,便示意吴叔让开几分,轻手轻脚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往前头那辆马车走去。
一见后头马车上有人过来,站在马车边的婢女以为惹人动怒,便忙不迭先告罪起来:
“对不住公子,我等实非有意挡住前路,只是这马车陷在里头,家中车夫无力这才……”
“你且起开一点。”
没等那婢女说完话,邵琛昉已经走到马车边,先跟抬轮子的车夫说起话来。
车夫看一眼邵琛昉,再一看婢女身边一直站着不曾说话的年轻妇人。
后者冲他一点头,车夫遂乖觉地让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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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琛昉蹲下来看了看车轮所卡的位置,扒拉开两块碎石,双手攀着车辕使力一抬,再用大臂将车厢往前一撞,原本趔趄了大半的马车一下便被抬除了凹沟。
一见此景,车夫和婢女都止不住面露惊喜,就连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年轻妇人也不由显出几分惊讶。
邵琛昉倒是没有注意,只催车夫赶紧去将马儿往前牵几步,免得车轮再重陷进来。
车夫自是不迭应下。
那年轻妇人见状,走上前来冲着邵琛昉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邵琛昉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瞧着路边的几块碎石眼睛一亮,捡了过来放进那凹沟里,见还未填满,便又走远几步捡了些碎石和木枝枯叶往那凹沟里填了起来。
见妇人依旧站着不动,婢女不由小声提醒:“夫人,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那妇人闻言,看了忙活着手上活计的邵琛昉一眼,将致谢的话咽了下去,只冲他再行了一礼,便折身上了马车。
等邵琛昉这边垫好了凹沟又踩了几脚踩实了,那辆马车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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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马车边就着水囊里的水洗手,邵琛昉低声跟吴叔道:
“那凹沟垫实了,一会儿应该不会颠着公子。”
吴叔笑了笑,让开几分示意他上车。
只是邵琛昉没有想到,自己刚上车,便对上天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心中一着急,他忙不迭告罪:
“琛昉不该,扰了公子歇息。”
天歌示意他坐下,笑道:
“快到寺里了,正该清醒清醒。”
说着天歌扬声,示意吴伯驾车,马车这才再度悠悠向前。
“一会儿到了寺里,吴伯会在外头候着,你带上东西跟我一道去见宋太尉。”
说到这里,见邵琛昉似有紧张,天歌不由安慰:
“宋太尉是疏朗之人,俞庆也是一样。你不必太过慌乱,一切如常便好。”
邵琛昉闻言点了点头。
但话虽如此,他又哪里能真的不紧张呢?
毕竟一会儿要见的,是大周朝三公之一和他最仰慕的上一届武状元。
邵琛昉深吸一口气,到这时候再没什么心思去看外头的风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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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建成之前,上都最出名的佛寺是位于东郊的和安寺与永安寺。
两寺本是前齐皇寺,前者多为男僧,后者则是女尼之所,泾渭分明极其清楚。
后来摘星揽月阁和九层佛塔落成,和安永安两寺便成为民间供奉。
再加上大周建朝之后,周帝一经手,和安永安两寺便彻底沦为民间寺庙,当中的僧侣比丘尼也被彻底清洗轮换。
十几年来,和安寺已经成为除摘星揽月阁外,香火最盛的地方,除却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百姓们拜佛求经都会来此。
而相较之下,以女尼为主的永安寺亦称永庵,很少接受男香客入内,便渐渐衰落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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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歌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和安寺门口的僧侣们正在忙着搬东西。
见邵琛昉一脸疑惑,天歌主动解释道:
“和安寺与杭州府的灵隐寺一样,到了腊八的时候,都会给百姓们施粥。不过与灵隐寺不同,和安寺的粥棚共有两处,一处在城门外,针对那些乞儿,从早上至午后,方便僧人们及时回寺;一处在寺门外,针对寻常上香的山民或香客,午间开始至傍晚结束,免得过早无人使粥泛凉。咱们来的早,所以这会儿他们才正准备。”
“这样的安排倒是周到。”
邵琛昉点了点头,说着小心接过吴伯从车里拿下来的两个箱子。
那是天歌亲自准备给宋太尉夫妇的腊八礼。
宋太尉为了避开那些上门的官员,所以这一日专程陪着夫人一道来和安寺上香,这件事他只提前跟天歌和俞庆说过,所以为邵琛昉引荐俞庆的地方,也正在这和安寺中。
虽然不用上门,但天歌到底和宋传祺是拜过把子的,如今宋传祺人不在上都,宋太尉夫妇又待天歌颇为关照,不管是否有引荐之事,光就先前的渊源,于情于理,她都该给两位长辈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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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殿上了香之后,早就侯在旁边的宋家侍卫便上前来引着天歌和邵琛昉去了后院禅房。
和安寺加到底是前朝皇寺,每一间禅房都单独的院落,关上院门,便可跟外面隔绝开来,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会方便许多。
天歌领着邵琛昉进院的时候,宋太尉正坐在院中喝茶。
与宋太尉寒暄过后,天歌为邵琛昉和宋太尉彼此介绍。
相较于看天歌时的亲切熟稔,宋太尉看邵琛昉的目光便多出几分审视与威压。
宋太尉到底是号令三军的太尉,在他的炯炯注视之下,邵琛昉额头很快渗出汗来,不过虽是如此,邵琛昉却依旧稳着先前参见行礼的动作,没有分毫被吓破胆的惊乱慌张。
天歌在旁边默不作声,安静的看着宋太尉施压。
请俞庆指点邵琛昉虽是要花银子,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将这银子花得出去。
如果邵琛昉过得了宋太尉这一关,那么他的造化可不仅仅是能得俞庆指点这一星半点;但如果他过不了,怕是给再高的银子,俞庆也不会应下这桩事。
天歌能做的,只是给他创造机遇,至于这个机会能不能抓得住,都在邵琛昉自己。
在宋太尉喝下第二盏茶水的时候,他的面上终有松动:
“你带来的这个年轻人,很不错。”
邵琛昉闻言轻缓一口气:“多谢大人称赞。”
天歌看了一眼邵琛昉,后者忙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两个箱子递了上来,而后退开两步,站到天歌旁边。
“玉不琢不成器,往后还得俞统领多加之指点才是。”说着天歌为宋太尉斟茶。
听天歌说起俞庆,宋太尉道:“方才俞家媳妇儿过来,说那小子临时有点事绊住了脚,还得些时候才能到。”
天歌点了点头,笑着将手边的东西向宋太尉推了推:
“宋叔看看这东西可合心意。”
“你这是做什么?不妥当不妥当。”
见宋太尉摆手,天歌将上面小些的盒子拿开,抬手去开下面稍微大些的箱子: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宋叔就当我替传祺兄尽尽心好了,若是当真不合心意,我再收回去便是。”
说话间,箱子已经打开,宋太尉眼睛一瞥,拒绝的话霎时间再说不出口,惊喜的神色中显出几分微愕:
“这这这,这东西,这是你自己做的?”
天歌笑了笑:“晚辈可没有这样的巧手。我只出了点子,木工活是寻人做的。”
宋太尉坐直了身子,伸手轻抚着箱子中的微缩木人木屋以及山峦沙漠,眼中止不住发亮:
“这东西好,这东西好,好。”
见他如此,天歌面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
这是她请姚木匠做的沙盘模型。
对于宋太尉这样的武将来说,纸上绘制的图纸和沙上插旗的沙盘终究很难形象再现地势,有了这样的沙盘模型,可以自如搭配以还原地势,相较于传统的方式更加直观和便捷。
宋辰时如今虽然高居太尉之位,不用再亲自领兵征战,但天歌却知道他心中还是对前线有着发自内心的热望,这样的沙盘,必然会合他的心意。
更何况如今宋传祺人在西南,宋太尉只会比以往更关注西南局势,用到这东西,终究是迟早的事情。
看着宋太尉爱不释手地把玩许久之后,这才恋恋不舍的合上箱子,天歌笑着张望两眼:
“对了宋叔,夫人人呢?这里还有一份送给她的薄礼。”
宋太尉心情显然不错:“她呀,刚才俞家媳妇儿来了,这会儿两个人正在外头亭子里叙话呢。一会儿咱们这边说完话,我带你去见她。”
天歌笑着应了声,顿了顿才道:“对了,您方才说的俞家媳妇儿,是俞统领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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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啦!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