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领域
这是一间平常的院子，和韩弈平时居住的地方很相似。
秋风吹落了满地的黄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脚步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是声响，急促却不显慌乱。
那是孝子的脚步声，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探索的脚步声。
一个女人，突然从廊下摔出来。女人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如果不是他眼睛里带着渴望的光芒，一定会被人认为是失去生命迹象的尸体。女人颤抖的手，用力往前伸展着，似乎在抓什么。女人眼睛里的热切，让所有见到的人为之心寒。
突然，一股浓烈的酒臭味袭来，身体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脚开始麻木，心跳开始飙升，就连呼吸也在这个瞬间猛烈地窜了上去。
“少爷，少爷！”
韩弈一下从半睡半醒中恢复过来，狂乱的心跳在这个瞬间清晰地响彻耳边。
凌墨关心地蹲在韩弈身边，轻柔地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水。
对了，他现在正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完成一次别有意义的旅行。不是在那些平静如水的日子里，胡思乱想之后，任凭那些无聊的画面，闯入脑海的休闲时光。
但是为什么呢？他竟然又想起那些事了。那些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虚幻的记忆，反复地侵占着韩弈原本应该平静如水的梦境。
等等。
这个梦境，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什么更加真实的细节闯了进来。是什么细节呢？为什么一时之间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呢。
“少爷，你没事吧。”凌墨关心的样子根本伪装不出来。这让韩弈心中有了那么一丝丝被重视的喜悦。凌墨刚刚说过，她不是他的空气和水，更加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那么她到底是谁，对韩弈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少爷，对不起。”
或许是韩弈这样久久的沉默让凌墨感受到了不安。又或许是他醒来后呆愣愣的样子，吓到了她。总之，刚刚强烈要求韩弈想清楚的凌墨，此刻变回了往日的恭谨和温顺，一点都不像刚才破门而入时那般凌厉。
“我没听少爷的话，留在杰少爷身边保护他。都是凌墨自作主张，请少爷不要生我的气。”
韩弈这才想起来，他似乎在迷迷糊糊之中，要求凌墨留下来保护韩杰的安全，至于他自己，却在恍恍惚惚之中离开了殡仪馆，从此杳无音信。也难怪凌墨会寻着他的踪迹追来，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样子，凌墨不担心才有鬼。
“对不起，少爷。不是凌墨不愿意待在杰少爷身边，实在是凌墨不放心少爷。”说道此处，她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再说，我现在也不能留在杰少爷那里，请少爷原谅。”
韩弈脑中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一想起殡仪馆，自然回想起了严峰的死，还有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是啊，因为之前这些恼人的意外，他已经将真正要做的事情忘干净了。
“来的时候，有看到林汀吗？”他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凌墨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好了。
“看来是没有。”韩弈还在自言自语，“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
凌墨俏丽的小脸渐渐地沉了下去，没有一丝要回答韩弈的意思。
“不行，我还是去再找一次。如果幸运，或许还能找到她……”
“在少爷心里，凌墨到底是什么。”
韩弈停止自言自语，有些意外地看凌墨。好吧，这是凌墨今天第二次发神经了。韩弈脑子已经够乱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话说，凌墨从来不是这种不分时机，胡乱撒泼的女人啊。她一向都是安静地待在韩弈身边，在韩弈哦您明向前的时候做好后勤保障。今天怎么这么闹腾，根本不让韩弈又一点思考的空间。难不成她今天身体不舒服？
看着韩弈略带迷惑的表情，凌墨的怒火有些难以遏制。
“在你心里，严队长的死是天大的事。在我这里，就同样是天大的事。在你心里，杰少爷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在我这里也是同样重要。在你心里，表少爷被人害是要用命去护的。在我这里，我就可以用命去护。”凌墨突然抬起头，眼睛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少爷永远要装聋作哑，是凌墨真的这样招人讨厌，还是少爷心里，从来没有把凌墨当成能女人看待。又或者，在少爷心中，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而是是人或者不是人的问题！”
韩弈的喉头蠕动了两下，脸上的表情略尴尬。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夸张了。是人不是人什么的……额，或许，是对的吧。
韩弈突然想起了这么多年来，明轩一直在拿他开的玩笑。或许他真的从里都没有在意过，真的从来没有把凌墨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最重要的人，是韩杰。从这个小弟弟闯进了他的生活，他平静如水的日子就有了欢声笑语。韩杰真的在关心韩弈的生死，这让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他对生命产生了向往。第二个让韩弈觉得重要的人，是明轩。这个一出现就想要充大辈的臭小鬼，让韩弈的生活突然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然后是像父亲一样对他们呵护备至的严峰，和那些始终对他们照顾有加的警察们。当然，还有老师，这个不知不觉出现在韩弈生活中的可怕男人。韩弈根本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的。但是，他那张恐怖的脸，和温柔可靠的行为，在韩弈的脑海中烙印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一下，那凌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好像等韩弈回过神来，凌墨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了。不管韩弈在干什么，不管韩弈想干什么，总是有一个凌墨，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持他。这么多年来，韩弈从来没有在凌墨口中听到过“不”这个字。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存在吧。
如果记忆可以拍成电影，那么凌墨就像是不可或缺的道具。不管韩弈经历了多少冷嘲热讽，多少生死离别，他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承受，永远都有一双温柔而坚定的手，扶着韩弈残破不堪的身躯。即便那双手和韩弈一样，幼小而稚嫩，但那种坚定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低过。
八岁那年，明星第一次见到韩弈，嫌弃他污染了房子里的空气，一脚把他踢了一个跟头。满屋子的大人，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明星变本加厉，在院子里对韩弈拳打脚踢。那时候韩弈
“对不起。”韩弈搔了搔头，少有地有些赧然，“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泪水，突然变得难以遏制。凌墨的表情变得有些控制不住：“原来在少爷心里，凌墨只是委屈了。”她站起来，毅然决然地往外走。
“等一下！哎呀！”韩弈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太快，竟然一不小心左脚绊右脚，极不协调地在地上拧成了一根麻花。
凌墨自然停住了脚步，也很自然地回头来扶。不过，她的手在半途中停了下来：“少爷，你是故意的吧。”
韩弈愣了一下，抬头惊愕地仰视凌墨：“什么？”
“少爷六岁时开始看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这一招苦肉计，至少用过八次。
“十二岁那年，本家西苑发生大火。杰少爷不肯听您的劝告，非要跑去看救火。少爷就是用这招左脚绊右脚，自己摔了个大马趴，手肘和膝盖都摔得血肉模糊。不过，这招苦肉计成功地转移了杰少爷的注意，直到救火结束。二老板发现杰少爷没有到危险的地方去，还特意感谢了少爷你。
“十五岁那年，大表少爷设下陷阱，只要表少爷出门，就可能发生车祸。少爷你也是用这招，把自己摔得狼狈不堪，让表少爷送你去看医生，结果躲过了一劫。表少爷虽然嘴上不说，但从那以后对你死心塌地。
“十八岁那年，老板从山上下来，本家叫少爷过去吃团圆饭。夫人看见少爷以后犯病进了医院。老太爷要责打少爷。二老板阻拦未果。少爷也是用了这一招，直接摔到在老板面前，用浑身的淤青换取老板的原谅，最后只是被赶出门了事。
“还有……”
“等等，等等呀。”韩弈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凌墨苦笑，“我怎么觉得，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成了阴谋家了。”他揉着摔疼的膝盖，苦着脸叹气，“我这是倒霉催的，怎么会是苦肉计呢？”
凌墨盯着韩弈的眼睛，气鼓鼓地撅起嘴：“说话的时候直视对方眼睛，措辞中加入更多的不必要的语气助词，表情变得丰富生动，连语调都带有感*彩……”她直起身子，理直气壮地下结论，“这就是少爷使用阴谋诡计的时候，惯有的微表情！”
韩弈搔搔后脑勺。
“多余的动作代表被我说中了！”
韩弈舔了一下嘴唇。
“准备撒谎之前会觉得口渴。”
韩弈抓住衣领松了松。
“心中发慌的时候会觉得呼吸困难！”
韩弈扶住自己的额头。
“用最夸张的动作表达自己的强烈感*彩！”
凌墨抬头挺胸地总结：“这都是少爷你撒谎地最好证明！”
“噗。”
韩弈终于忍不住了。
凌墨从来没有见韩弈这样忍俊不禁过。即便是那个林汀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一样。凌墨曾经不止一次地嫉妒林汀，可以那么名正言顺地站在韩弈身边，即使同样被无视，却可以被韩弈轻易地看见。可是，让韩弈这样笑，林汀应该做不到吧。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韩弈笑够了，认真地看着凌墨，问。
“我……”凌墨觉得有些心慌。
这是凌墨从未正面见过的韩弈的模样，认真而又帅气。过往的每一次，她都只配站在韩弈的身后，看着韩弈说这些话时刀锋冷厉的侧脸，和意志坚定的背影。但是今天，她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凌墨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只是韩弈，“我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少爷看过的书，我都跟着看。少爷见过的事，我也跟着见。少爷学过的东西，我也跟着学，即便是那一位也愿意不吝赐教。”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自信，不会比少爷差太多。所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声如蚊蚋，“所以请少爷允许，让凌墨待在您身边，不要在让我躲在您看不到的地方。”
“难道你不知道吗？”韩弈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我身后，是我的领域。而你，是这个领域的领主。”
凌墨的惊愕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抹自信的红晕：“少爷的领域，凌墨会尽全力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