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盘红烧肉(下)
男人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便又清醒了过来,惨白着脸问大叔现在几点了。大叔看着墙上的挂钟说了时间,男人点点头,但是又像根本不关心时间一样继续低声念叨了起来。是不过这一次倒不再是单纯的自责,而是又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后来的故事。男人的神志因为酒精的刺激已经略显混乱,有的地方重复了好几遍,甚至在说到后面的时候又重新开始重复已经说过好多遍的毕业后的经历。但是我和大叔却出奇平静地听着男人的自言自语。可能是最近我们两个人脑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吧,我们都在极力用其他事情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告诫自己要耐心的等下去。
男人絮絮叨叨的不过还是因为毕业初期职业上的不顺利带给他女友的伤害:“那时候的我仿佛根本不知道好好说话是什么样子,不是冷言冷语,就是大吵大闹,稍微不顺心就比哦啊新的像个疯子。那时的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悲天悯人,哪里还注意得到女友每天回家也同样是疲惫的神情。只是她更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来安慰自怨自哀的我罢了。“
“她不是善于隐藏情绪,只是相对于她自己的烦心,她更在乎你过得开不开心。她真的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才能卑微到只顾及你一人的情绪。“我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在听这男人讲故事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志诚。曾经的志诚也想那男人所描述的女友那样,总会在我面前刻意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在我面前逞强,安慰着我任何突如其来的小情绪。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他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烦恼,直到他离开,直到我开始从别人那里听说他的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故事,才了解在他每天的生活当中,他所经受的那些隐痛。
那时候我才真正的意识到,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痛。他只是可以滴营造了一种假象,不是在面对那些排山倒海压过来的压力与痛楚的时候故作镇静地告诉旁人他没事,而是真正强大到迫使自己撕开伤口,大笑着说老子怕的也没在怕,痛的也没再痛。他把自己活生生地逼进了绝望,却还是强扭着头给了我微笑。
所以我想,坐在我和大叔面前买醉的男人的前女友也和志诚应该是同一类人,因为爱而选择竭尽全力的包容和隐忍,只是为了让爱的人尽可能多的减少一份压力。相比于眼前这个落魄的醉汉,我更心疼那个故事中的女孩儿,一个人在钢筋水泥中打拼,却还要长出翅膀温暖另一个迷茫的灵魂。
男人注意到了我的话,呢喃地重复着:“卑微么?对啊,太卑微了。因为我这个混蛋太卑微了。“猛然间他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之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着自己。
大叔吓得连忙过去制止住男人继续伤害自己,又别过脸提醒我再不要说些刺激男人的事情:“他已经受到教训了。“大叔很严肃地冲我说道。
我本来想辩驳几句‘这教训哪里够严重,想想那时候被他恶言相向的女朋友,收到的伤害不比他更让人担心?他不过是挨了自己几巴掌,但是那个善良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呢?又是怎么挺过一个又一个担惊受怕的夜晚的呢?’但是看到大叔少有的严肃的表情,我最终还是噤了声,老老实实地点了头闭上了嘴。
男人似乎因为自己的巴掌而变得清醒了一些,脸上的笑意好像带上了一抹不好意思的意味。这一次他没再絮叨,只是盯着我看,看得让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作何反应的时候,他开口说道:“你说的没错,在和我交往中,我的暴躁,我的哀怨让她活得太辛苦了。那时候我总觉得我曾经对她的许诺成了我的压力,事实上,那只是我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其实她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什么要求,一次也没有。我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想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可是就是这些无谓的证明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我总是想要表现的强势,却又没有实力支撑虚伪的强势。我给不起她我承诺过的生活,所以我害怕有一天她会因此离开我,即使我知道她根本不会抛弃我。从她能收留我那天,我就知道她不会因为我的落魄而离开我。可是我是个混蛋啊,那时候的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挥霍她对我的包容和喜欢。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纵容是为了满足我那虚伪可笑的自尊心,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我时不时爆发的脾气下她活得有多胆战心惊。那时候我只会看见她的温柔,却没有认真去发现她漂亮的眼睛里面隐藏着的惊恐不安和犹豫。其实随着我越来越多的发疯,她早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是那时候我偶尔因为工作上少有的顺心而表现出来的犹如在学校时的那种正常的意气风发的情绪,让她有一次一次地原谅了我的暴躁,宁愿相信着我门还是有可能继续好好过。那时候我不懂,我自以为他对我笑是因为我拿回家了工资,我以为他给我做红烧肉是因为我能开始和她一起分担那十几平方米的租金。只有后来再去回忆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她舍不得吃的红烧肉,那些她以减肥为借口挑着吃的垫底的白菜,是因为她心疼我开始妥协于现实,她心疼曾经无所畏惧的我为了房租变得卑躬屈膝,变得胆小懦弱。所以她总是在照顾我,让我吃得好一些,心情也能开朗一些。可是这些,当年的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自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通过缓慢上涨的工资满足自己幻想中的可悲的自尊心。”
男人又要伸手去够酒瓶,但是大叔却把酒瓶拿开了,估计是被刚才男人抽自己巴掌的样子吓坏了,所以特别惊觉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好言劝阻道:“您再喝可真的是会醉的。”
男人却坚定地去抢大叔手里的白酒瓶子,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自嘲的笑容:“今天我最喜暖的人的喜酒没有当橙上,我就在这里补喝个够。我今天高兴,高兴的时候喝酒是不会醉的。”男人自顾自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又流了眼泪。
大叔争执不过他,只得疑心重重地又给他倒上了小半杯白酒。
他看着杯子里那一口就能喝干的白酒,看着大叔‘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和我一样的有疑心病啊。”
大叔对醉酒的人相当地宽容,不仅对男人的话没有生气,还乐呵呵地应和着:“我实在是不知道要给你到多少酒,你说你没醉,但是你拿着酒杯的手都不稳了。”
“胡说。”男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攥着杯子给大叔看:“你看我那的好好的。”说完便以欧闷干净了杯子里的劣质白酒,“你看我没有醉吧。不要总是怀疑别人,总是怀疑会的疑心病的。得了疑心病,一切就全完了,全完了。”
男人又打了一个酒嗝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因为疑心病最终毁了自己。你看,年轻时候的我不仅是个暴躁的混蛋,还是个疑神疑鬼,脑子不正常的混蛋。女朋友因为我疯子似的情绪变得痛苦,我不仅没有好好改正让她快乐,还不愿意见她高兴。那时候我魔怔了,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看见她笑了,就怀疑她是不是找了别人。她涨了工资,炖了肉给我,我就疑心她为什么会涨工资,其实那时候就是见不得科恩过的比我好。但是她惯坏了,所以我再一次口不择言,只是这一次的口不择言却如覆水难收。我说她买肉的钱脏,这肉也脏,我不吃。那时候我本以为她会像平常一样忍气吞声,但是这一次她终于是对我发火了。那是她第一次发火,也是最后一次冲我发火。”
只维持了短短不到一分钟,之后他突然平静下来。愣了一会儿神儿,他再次开口:“那唯一一次她骂了我之后,她突然特别无助的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其实她之前也哭过吧?只是怕我看了自责,没在我面前哭过,她连委屈的时候都在考虑着我的感受。那时候看着她的眼泪,我第一次变得不知所措,那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她哟离开我了。但是那时候,混蛋自尊心作祟下,我没有去安慰哭的伤心的她,而是摔门离开了出租屋。那时候明明是她因为我无端的猜忌与嫉妒受到伤害,但是我却表现得更加委屈,不管不顾地丢下她一个人,任由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我伤害,孤独地伤心着。那天我离开出租屋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他坑会离开我的预感,但是我还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她依旧会像以前一样原谅我的混蛋。但是当我回到出租屋,以为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小心翼翼地等着我,却发现是多平方米的屋内再没了她的影子。桌上做好的菜她又热了一遍,我回去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在饭菜旁边她留了字条给我。字条还有点湿,皱皱巴巴的,应该是她一边哭一边写给我的。字条上的字有些抖,我能想象到她写的时候伤心的我不住笔的样子,她终于下决心离开我这个混蛋了。但是即使被我伤害到连笔都握不住,留言中的语气却依旧如往常一般温柔,她到最后还在想着让我把饭菜吃掉,我已经活得很幸苦了,她不希望我的胃也跟着一起受苦。只是在留言的最后,她告诉我,我永远给不了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幸福。她说她知道我心里难受,但是却不能容忍我因为难受而胡乱猜忌她的爱情。她说她累了,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劳碌而疲惫,是因为她在那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爱她,我只把她当做了苦难时的浮木,她说其实在我开始认真上班,忍气吞声的时候,便已经找到了在这个世界存活的办法,所以我早就不需要她了。她说如果她能早意识到这一点,早一点作出决断,也许彼此还能留下好的回忆,而不是像那晚一样互相恶言相向。她知道吵架有了开端便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所以为了还能在我心里留下温柔的影子,她决定再也不出现在我的世界。当然,她也说到做到了。”男人说着,突然从内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纸放在了桌子上。
这张纸上布满了透明胶带黏贴过的痕迹,很显然这纸诀别书应该被面前的男人撕过,却又因为舍不得而又重新粘上了。纸条上的字迹如男人所说有些因手抖而微微显得有些歪扭但仍然掩盖不了自己本身的娟秀,透过字迹与字里行间温柔的笔触依稀能感受到写信人温软的性格。留言中没有半点对男人的责备,甚至还能微微感受到写信人内心的自责与煎熬,看来写下这封留言的人是真的爱死了眼前的男人,所以才会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结束这段痛苦又煎熬的爱情。字里行间吐露出的煎熬和不甘让读着留言的我也觉得心里微微发疼。不过留言最终的句点却又出奇地用力,透出了一股子毅然决然的味道。看来到了最后痛苦地写下着留言的女孩儿终于放下了内心所有的幻想和眷恋,终于放下所有执念结束了这段早该结束的爱情。爱一个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我把字条又放回到了桌子上,那人摸索着那张已经破败不堪的纸条,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依恋。但是现在这依恋和悔悟已经太晚了,我想男人这辈子应该再也遇不到比写下这留言更好的爱人了。
男人喝光了白酒瓶里最后一滴白酒,放下酒瓶的时候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了我,很认真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姑娘,听大叔一句话,这辈子永远不要找像我这样垃圾的男人。无论这男人和你承诺过什么美好的事情,在他做到之前,只当是谎话连篇就好。真正爱你的人是舍不得让你跟着他受苦的。”
他把纸条有塞回到了衣服的内兜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反复叮嘱我要找不会让我受委屈的人过一辈子。
我听着男人的话,心里暗自苦笑着:“我又能从哪里在找到如志诚一般对我那么好的爱人呢?”
大叔别有意味的看了我一眼,但我却觉得自己读不出他看我时眼中的情绪,是怜悯还是什么其他模糊不清的情绪。不过很快我们两个又被这位喝多了的男食客吸引了注意力,他今天喝太多了,踉跄地走了几步就一个跟头险些辙到地上,大叔扶住他的时候,他已经意识不清,甚至我都能听到他鼻子中发出的微微的鼾声。
“今天我们也别回去了吧?太晚了,也别麻烦冯警官送我回去了,我就在饭摊里凑合一宿吧?谁知道这个人喝醉了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硬扛着强。”我在大叔说出让我回家前,抢先说道。
大叔沉吟了片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最终还是点头同意让我继续留在饭摊。我和大叔默默收拾着饭摊里,我打了个哈欠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叔说:“其实,人总要和自己执着的事情做个了断后才能得到幸福。”
“您是在说这醉鬼的前女友么?”我明知故问。
大叔摇摇头,依旧用刚才那别有意味的眼神望着我,我会比了大叔的注视,看着醉鬼喃喃说道:“心里有着负罪感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逃离过去的。”
“那不怪你。”大叔小声在我背后说着。
我没有回答他,是啊,所有人都说不怪我,可是那样悲伤的结果不怪我又能怪谁呢?
男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快要破晓了,男人应该是被尿憋醒的,一醒来就不好意思地问大叔那里有卫生间。可能是估计到我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的缘故,问话的时候连脖子都是通红的。我趴在桌子上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男人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连连向我们道歉说昨天给我们添了大麻烦,还执意要塞给大叔几张粉红色的票子作为赔偿。
大叔摇摇头拒绝了男人递过来的钱,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永远不可以再那样对待任何一个女人。你错哦过了真心对你好的人是你自作自受,但是如果老天还给你机会让你遇到同样美好的人,千万不要在辜负别人的好意。无论是在困境还是想你现在混得人模狗样,永远不能对女人发脾气,这是身为男人最低的自尊。”
男人却苦笑了起来:“像我这样的人渣真的还会有人去爱么?”
“也许吧,在你从人渣变成人之后,也许还能在遇到爱你的人。但是如果再遇到了,就绝对不要做出让你后悔到要在一个破棚子里喝到烂醉。”大叔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你已经伤害过一个爱你的人了,这是你一辈子逃不开的罪孽,所以要好好带着赎罪的心情对待你身边的人。”
男人点了点头,又环顾了一圈大叔的饭摊,转过头问大叔:“她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在这里的哭过呢?”
“你女朋友么?”
男人点了点头,又笑了:“不过即使她那时候哭,也没告诉过您原因吧?”
大叔歪了歪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在我这小破屋子里因为回忆过去而号啕大哭的孩子们不少,但是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你的女朋友。”
男人听罢,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只知道她离开我后曾在这里工作过,和我们都熟识的一位也在这里工作的朋友推荐过您这里的晚餐。说很便宜,量很大,如果我也能在这里吃饭的话,是无论多么贫穷都能吃饱,也能吃上肉。您看,就算是分手了,她也依旧善良滴惦记着我。所以,虽然没有参加她的婚礼,我也想来这里坐坐,来感受一下那些我无法在同她一起感受的生活。”
大叔又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这一次男人回以了释怀的微笑:“她能得到幸福真是太好了。”
男人这时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吩咐人过来接他。等人的时候,男人还是惋惜着终于博来了承诺过的生活,却依旧不能给她幸福:“不过听说她嫁给的那个人比我现在还要出色呢。所以她离开我的决定果然还是正确的。”
大叔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门口,过了好久才开口:“那个能娶到她的人不光是给了她物质上的幸福,应该是比你更爱她的人才能有资格让她幸福。”
男人不再说话,带着懊恼的笑容慢慢走出了饭摊。而我却在这时叫住了男人:“如果不介意的话,收下这枚糖果吧。”说着,我递给他一颗水果糖。
男人显得有些诧异:“我不太爱吃糖。”男人想当然地拒绝了我递给他的糖果。
“不是给你吃的。”我打断了男人接下来的话,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颗糖是给路口的麒麟雕像准备的。传说麒麟会带来幸福,所以这里的人每当不开心或者想要祈祷可什么的时候就会放一颗糖果在雕像的脚边,祈求麒麟能听到他们心中的愿望。如果第二天他们发现糖果不见了的话,就说明麒麟听取了他们的愿望,会保佑他们平安渡过难关。所以,如果你因为愧疚而没去参加她的婚礼的话,把这颗糖放到麒麟的脚边,祈祷她能得到幸福。我想保佑那么善良的女孩子一辈子快乐的愿望麒麟一定会帮你实现的。”我竟那颗男人没有接过去的水果糖再次塞回到了男人的手中。
这次男人不假思索地结果了糖果,很认真地对我说了谢谢。
我和大叔回家的时候看到了那颗糖还在麒麟的脚边放着,我又多添了一颗糖果在旁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阵。
“你也在起到那个女孩子幸福么?”大叔在乎去的路上问我。
我摇摇头,看向了大叔:“我祈祷着我们两个人能够让我们爱着的人在地下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