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章

真珠笑弯了腰:“在妹妹面前,谁还好意思提起自己长什么样?好了好了,你我一见如故,不需这些繁文缛节的客套,走,咱们搬东西去。”说着拉起夏暖燕就往门外走,笑道,“那碗鸡汤虽然掺了不少白开水,但对你的虚寒之体来说,还是嫌浓嫌腻了,并不合你喝。可你又不是一尊泥塑的雕像,也是要吃东西的。”

夏暖燕走到院外,才发现那里堆了一座小山样的东西,其中有水果、米袋、干柴、木炭、炭炉、小暖炉,以及一些锅碗瓢勺、灯烛皂角的用具,她由衷地感激道:“姐姐真是雪中送炭,不瞒你说,我还真是饿极了,刚刚还打算生着吃点野菜呢。”

真珠搬起炭炉往屋里走,口中道:“刚才我怕吵到了你们休息,就让人在院外把车上东西卸下来,如今只好咱们自己动手搬进去了。大米有二十五六斤,柴和炭有两百多斤,反正天气已大大放晴了,柴和炭过两天再慢慢往里搬吧。小暖炉你先拿进去,放在床头上煨一煨,你们这间屋子快赶上冰窖了。”

夏暖燕听话地把小暖炉抬进去,而真珠这边已经利索地搬了第三趟了,这回她端进来一个厚布包着的红瓦罐,笑道:“我们山东那边有句俗语,‘米汤面汤,都是俺穷人的参汤’,这罐儿米汤对你再好不过。先前听真静说过,你也是个极通医理的,知道你定不会嫌它寒酸,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地去厨房煮了一罐子。来,快点趁热喝吧,喝了能发一发汗,散一散寒气。”

夏暖燕立时心头一暖,比刚才得了那碗鸡汤时不知开心多少倍,当下谢过,接过瓦罐揭开盖子,米汁和红糖汁的香气融在一起,蒸腾腾地像一团雾气,吹到她冷冰冰的面颊上,蒸出了一片粉晕。夏暖燕倒出满满一碗,埋头喝了小半碗,才抬头冲真静笑道:“喂,等喝完了你那一碗,你也来尝尝这个,绝不会比你那碗的味道差。”

真静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点头说:“就是就是,我大师姐的手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她啊,常常在师父院里的小厨房做韭菜饼啊,炒面筋啊,小奶糕啊,还有焖鸟蛋啊……嗯,对了,还有一回做了辣南瓜藤和煎豆腐,然后放在瓦罐里,有时候是拿油纸包着,等到上晨课的时候带给我当零食。我吃了之后,连着五六天还能想起那个味儿来呢!你不知道,我娘已经是我们村里最巧的媳妇了,可论起做饭的手艺也比不上大师姐的一半儿的一半儿的一半儿!”

真珠又来回搬了几趟东西,笑道:“你这只小馋猫,嘴馋也就算了,还是个碎碎念的婆婆嘴。将来等你嫁了人,倒可以转行儿做个媒婆,定能把那提亲之人吹得天花乱坠的。统共我也就给你做过不到十次零食,什么叫‘常常’啊?”真静一吐舌头,闭嘴低头喝汤。

真珠理着床上堆的东西,蹙眉叹道:“除了柴和炭,旁的都拿进来了,只是有一桩——我竟忘了你们这里的窗户是四面透风的,窗纸和浆糊得等到明天才能找了送来。今天夜里,你们就先用几条长凳、几件道袍临时架一个的小屏风,将就着睡上一晚吧。千万不要不当回事,睡觉的时候吹了这峰顶子上的夜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她又指了一小堆红果和青梨,笑道:“今天早上,我的腿还没迈进山门,真静就扑上来找我‘告状’,说灵堂上的那些芒果香瓜的,都被真韦她们几个小妮子给卷走了。我寻思着,反正那些东西也只是摆着好看,从南方运过来又放了许多天,未必中吃,你且莫与她们一般见识。这些是我昨晚下山去兔儿镇上买回来的,,开胃健脾的,你喝完汤来尝一个。”

夏暖燕眯眼笑道:“姐姐这般贴心周到,难怪真静总说你像她的娘亲。怎么办?现在连我也忍不住这样想了。”

真珠失笑:“你的嘴也抹了糖了?话说回来,我与真静都是圆圆的丸子脸,论起来还真的有几分相似,可你是荷瓣小脸,下巴尖尖的,一定是随了你母亲吧?”

夏暖燕低头抿了一大口米汤,方含混不清道:“那可说着了呢,我娘亲也是一枚丸子脸,跟姐姐你有得拼。”真珠刚想说“那么你就是随父亲”,又忽地记起夏暖燕的“父亲”是个忌讳的词语,连忙几句岔开了话题,说到了那一批新来的京城客人身上。

方自聊了两句,外面跑进来一个年长道姑,气喘吁吁地说:“……大、大师姐,师父在西厢陪客人,后来客人说要见夏小姐,师父让你给领过去!”

客人?那些锦衣卫要见她?夏暖燕纳闷地偏头想了一下,奇怪,昨天双方只讲过寥寥数语,他们应该连她和真静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会如此指名道姓地要求见自己?退一步讲,即使他们真的找到被她们救治的那人,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联想到自己吧。

夏暖燕转头看一眼真静,发现她正紧张得鼓着眼睛、张着大嘴,活似一只捕食中的田蛙,不由得微微一笑:“你发什么愣?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见我我去便是,左右也就是问几句话。既然他们不曾叫你去,那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喝汤,顺便看好咱们的家。”

真珠微笑:“别怕,客人们听说了你的奇遇,所以叫你过去随便问问,说几句闲话就出来……”说着,仔细给夏暖燕理了理发鬓,领了她往西厢去。

进了西厢,远远就听见太善的高嗓门在喋喋不休地赔罪:“罪过罪过,回头贫道一定好好地管教弟子,开罪了贵客,真是……”

然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一场误会,师太不必挂怀。”

原来,自从锦衣卫昨天入住了道观,太善就派了十几个道姑服侍他们的起居膳食。这些人大多都是京城的贵族子弟,从来都被人服侍惯了的,一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坦然接受了。

谁知那些道姑都是一心奔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目标而去的,因此没有一个安分的,不是不够周到,而是周到得过头了。一顿饭吃下来,这个帮夹菜,那个劝进酒,口中也不忘自我推销,还有一位竟然唱起了小曲儿,听得几个锦衣卫将军的头皮发麻。

不过,段晓楼、陆江北、廖之远等人的涵养极好,尤其是段晓楼这天生的护花使者,觉得女孩子都是娇花般的人物,不该对她们说什么重话。因此,昨天几人虽然大感难受,也勉强在十几个道姑的陪同下吃了一顿饭。

第二天午饭时,道姑们如期而至,高绝的脸立刻就黑了。入了饭席没吃几口,众人的心中便觉得越来越别扭,只因这些道姑的热情有增无减,有几位甚至把整个人全贴了上来。高绝一时按捺不住,积了两天的火气爆出来,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三指宽的阔背刀,“咣”地一声插在饭桌的中间,恶狠狠地入木三寸,登时吓走了所有道姑。

除了段晓楼对高绝的行为一番斥责之外,其他几人的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吓走道姑后,众人平静地用完一顿午膳。

耿大人漱过口,不由叹气:“酥炸鲫鱼,凤尾裙翅……看来我们的身份,这里的人已知道了一些,此事有些不妙,本来住这里就是为了隐藏行踪的。”

陆江北也皱起剑眉:“没错,一个小小道观里不会有这样好的菜色,就算对上宾,有鸡有鱼也已经足够丰盛。可她们却特意准备了最上等的席面,恐怕是因为她们知道了咱们是官身,因此不敢怠慢。”

蒋邳看一眼段晓楼,道:“段少,你昨日告诉过那两个小道姑,我们是官差,难道是她们泄露了出去?”

段晓楼挑眉:“可你昨晚也说,你的包袱被人动过,官碟里夹的一根头发丝儿掉了出来。”

耿大人摇摇头:“如今,谁讲出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现在共有几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并且让他们闭紧嘴巴。”

正说着,太善从外面走来,人未到声先到,“呀呀呀!怠慢怠慢,恕罪恕罪!”

一番告罪后,陆江北开门见山地问,太善怎会知道他们的身份。太善见瞒不过,就说徒弟无意间看到了他们的官碟,虽然徒弟识字不多,但也大约知道各位都是官老爷。

于是耿大人佯装发怒,说他们来此偏僻的道观,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得知他们身份的人必须严守秘密,否则就以“妨碍公务”之罪下狱。吓得太善连连点头,保证说这里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就是真奚,两人都不会讲出去。太善心中更暗自决定,回去后就先把真奚关起来。

陆江北又向太善打听,昨天上山时遇到的两个道姑,说其中一个容貌和言辞都颇出众,太善却记不起自己的弟子中有这般人物。段晓楼则重提一遍,想去拜会死而复生的夏小姐,于是太善才叫人把夏暖燕和真珠唤来。

真珠在院外候着,夏暖燕穿一件绿棉袄裙,头上简单的绾一个随云髻,进屋后在门边福了一礼:“客人万福。”

堂上坐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昨日见的小道姑,原来就是夏小姐?陆江北先笑道:“哈哈,这就齐了!夏小姐,是这样,大伙儿官差的身份不欲让旁人知道,昨日段七却无意间对你们讲了出来,还请你和昨日另一个小姑娘都不要讲出去。”

夏暖燕垂着头,应了声“是”。太善心中却大大不忿,怎生官爷们对一个小丫头就好言相向,对自己这一观的主事师太,却用“下大狱”做要挟?

段晓楼站起身来,端了自己那杯没动过的茶,放到末座,殷勤道:“原来你不是道姑,而是一位世家小姐,昨日拦路问话真是失礼。听说你大病初愈,站着累得慌,快过来坐。”廖之远古怪一笑,立马挨了段晓楼一个眼刀。

夏暖燕依言坐下,段晓楼方问她,扭伤的脚可好些了,还有哪里感觉不适,在吃什么药调理,家里人夏时接她走云云。

太善的心立刻吊起来,怕自己苛待夏暖燕的事被揭出来,而且听这位官爷的语气,似乎对这小丫头片子十分关怀?唉,早知道就应该对她好一点儿。而且,他们昨天在山道上刚刚碰见过,自己却曾骗这些官爷说,夏小姐刚吃了药睡下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追究这个“欺瞒之罪”。

夏暖燕脸上波澜不惊的,虽然得到了段晓楼这位翩翩佳公子的嘘寒问暖,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或欣喜若狂、或受宠若惊、或感激涕零的神色,只是低眉顺眼地一一作答,答案比太善想象中还满意,于是太善暗暗松了一口气。

廖之远笑道:“听说,夏小姐去仙府逛了两天,才又回咱们这边,途中可有什么新鲜见闻不曾?”

夏暖燕停了半晌,才犹豫道:“旁的都没了印象,只是记得……碰见一位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老者,还得了些奇遇……可小女子醒后再细想,觉得自己大约是做了个怪梦,算不得奇遇。”

“哦?!”有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奇遇?”

夏暖燕一看旁人如此关注,不禁面露惶然道:“这段记忆并不真切……好像是……从老者那里得了一枚药丸,吃了下去,就觉得身上突然有了力气。再后来就是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躺在灵堂里。”

陆江北食指扣着桌子,啧啧惊叹:“奇遇,果然是奇遇!夏小姐此番造化真是难得,你说呢,耿大人?”

耿大人?夏暖燕看向那个正略略颔首的蓝袍人,昨天在山上遇见,她就大概地看出,这九个锦衣卫高手中是以他为头领的。

此时,蓝袍人与她斜对而坐,于是她抬头淡淡一瞥。只见这人年在四十许间,身形精瘦,神色清冷,颧骨高平,五官不算英气,眼眶略凹陷,眼神深邃莫测,另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自然畏惧的气度。

夏暖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凛,她自认前世为朱权暗中奔走的时候,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官员不在少数,也挑不出几个有这种气场的人。而且她的直觉告诉她,那种震慑人心的感觉,与其说是霸气,不如说是戾气。

耿大人……难道是他!耿炳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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