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太善一听,立马睁大了眼睛,早顾不上追究之前的失言之过,慌忙问:“快说,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对饭菜不满意?”
怀问泪花了脸上的胭脂,哽咽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那个穿黑衣服的……他、他突然拔出一把刀……插在了饭桌中间……把所有的人都吓跑了,呜啊啊……”
“哭什么哭,号谁的丧呢!”太善惊怒交加,“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那些人究竟为什么拔刀?他们说了什么?”可无论再怎么问,受惊过度的怀问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急得太善直拍大腿。
“师父先莫急,既然得罪了那些客人,还是我们亲自过去赔罪吧,”真珠劝解道,“而且看他们昨日的行为举止,决不像是蛮不讲理的人,或许这只是一场误会吧。”
真珠的声音不紧不慢,让太善原本慌乱的心平和了不少。太善点点头:“有理,这里是空门,谅他们也不会故意来这里找茬,走!”说着抬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吩咐真珠,“你去看看东厢的那丫头,再趁机敲打敲打她,若见着了那几个客人,可别说一些让大家没脸的话。”
中午,天气放晴。夏暖燕在窗前摆弄昨日采来的山草,真静捧了一个花瓷盖碗过来,喜滋滋地笑道:“小逸,这是厨房里的庞妈妈送来的,说是师父吩咐下的,特意做来给你补身的鸡汤。”
天上下红雨了,太善真的送鸡汤来了?夏暖燕戏谑一笑,道:“南无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太善师太真真有心。”随后她掀开盖子,再次发笑,“真是瞧得起我,还放了人参。”的确,这碗人参鸡汤用的材料算得上极好的,只是没把那些真正的好汤送来。
小半碗原汤中,兑了大半碗水,汤上还飘着几根醒目的参须,昭示着这是一碗“人参煲鸡汤”。夏暖燕随手用汤勺一搅,这次忍不住笑出了声,鸡头、鸡脖子、鸡屁股、鸡肋、鸡皮……放眼望去,竟一块整个儿的肉也无。不知是谁盛出的这样一碗汤,也算是个人才了,送去账房管账,一定能勤俭持家。
真静瞧夏暖燕一口不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鸡汤,不由得奇怪道:“你这两天几乎什么都没吃,有这么好的鸡汤,还不快点喝?”
夏暖燕招手让真静过来,笑眯眯地把鸡汤推给她,道:“好真静,你替我喝了吧。”真静大惊,连连摆手后退。夏暖燕捉住她,按在凳子上说:“快趁热喝吧!虽然这鸡汤我喝不得,你却喝得。”
真静大怪:“为什么?这可是上好的补品啊?”
夏暖燕微微一笑:“我体寒气虚,还有几处外伤,是禁不起补的。现在莫说是鸡汤,连一颗油星也沾不得,不过这汤‘浓淡适宜’,正合你空腹喝,”见真静张口结舌地望着热腾腾的鸡汤,拍了拍她的背,劝道,“你不也饿了两天,现在有吃的还等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当一生道姑的,我离开这里时就把你带走,今日就算破戒出门吧。”
“呵呵,夏小姐,你不只怂恿着我师妹破戒,竟还打算把她拐走!”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吓得真静一个激灵,立刻被汹涌泛滥的口水呛得咳嗽连连。
夏暖燕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长发道姑,面如满月,不怒自威,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夏暖燕也平静地回视着来人,心中猜出,她应该就是真静前世今世都常挂在嘴边的大师姐真珠。关于真珠的经历,夏暖燕也听说过一些。
真珠本是米商之女,名唤秋苹。早年南边闹了一场瘟疫,秋苹的父母、兄嫂和妹妹都染病不治,幸存的秋苹将几家米铺几亩田产典出,打算带父母家人的灵位回北方老家住。因女子行路不安全,她就托了“路通镖局”的一位镖师护送。
路上,镖师对她渐渐生情,送到了目的地后,终于吐露了心迹,还向她提亲。秋苹被他一路的细心体贴感动,且她已经是孤女了,再不会有父母为她安排婚事,于是就答应嫁给他。
因他家贫,而他又是家中长子,弟妹众多,所以秋苹不止不要他一两钱的聘礼,还自己带过去三百两银子的嫁妆。但是秋苹跟镖师约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论以后贫富贵贱,他都不能纳妾。镖师答应了。
嫁过去之后,秋苹用嫁妆盘下一家酒楼,一面经营生意,一面照顾公婆弟妹,两头不耽误。公婆对这个媳妇赞不绝口,小姑子也喜欢这个嫂子,常常缠着让她教自己女红烹饪。日子越过越好,一家子成日里笑笑闹闹,亲密无间。
七年后,酒楼从一家变成四家,他们全家也搬进了独门独户的大宅子,婆婆却开始变得阴阳怪气,经常给秋苹甩脸子,鸡蛋里挑骨头。几次下来,秋苹猜着,婆婆应该是想抱孙子了。
其实成婚后的几年里,秋苹一直偷偷在用土法避孕,打算等生意有了起色,家里条件好了再要孩子。现下一切如愿了,家里有田有宅、衣食无忧,秋苹也不再避孕了,而是满心盼望着早日生一子半女的,让老人含饴弄孙……,连吃了几个月补身的药,又去拜了送子观音,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跟丈夫提了几次要孩子的事,他却不甚热络,只她一个人干着急。
过了段时间,一次全家一起用饭时,丈夫突然说有事宣布。于是,全家人都看向他,一番吞吞吐吐后,他才把事情说清楚。
半年前,一次走镖的途中,他救了一个被山贼强抢的村姑。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所以他不但看到了她的身体,还跟她共乘一骑跑了两天。获救后,村姑红丽对他十分感激,一心一意地要追随他。他坚辞拒绝,说明曾与妻子有过约定,终身不纳妾。红丽回答说,她不求名分,也不进他家大门,只要给她租一间四合小院,能让她偶尔见到他就好,如果他不肯要她,她立刻就撞死在台阶上。他只好答应下来。
丈夫顿了一下,方又说道,前几日他去看红丽时,红丽哭哭啼啼的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番追问,才得知她已经有了身孕。他心想,如果红丽未婚生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私生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他心中十分不忍,所以想把红丽接到家里来,给她一个名分,让孩子生下来也有个爹。
秋苹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才慢慢说道,夫妇一体,夫君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等那孩子出生后她愿意抚养孩子,并且视如己出。但是,当年嫁过来时,婚书上白纸黑字写的分明,丈夫不能纳妾,因此这位红丽姑娘不能进家门。
丈夫立刻用眼睛瞟一瞟婆婆,于是婆婆开口说,听儿子描述的情况,那红丽也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好女子,况且又给他们家添了人丁,怎生好让她流落在外。况且人家母子连心,夺了她的骨肉,岂不是等于要了她的命?他们家是善门之家,断断做不得这样的事。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如今儿子迫于无奈才纳一妾,也算不得不守信诺。且媳妇每日忙于酒楼生意,找个人回来帮她操持家务,孝顺公婆,服侍夫君,诞育子女,媳妇自己也多一个贴心的妹妹,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媳妇应当欢喜才是,可不能学那些拈酸的妒妇,拿着什么婚书去威胁自己的夫君。
秋苹突然醒悟,原来丈夫早就跟婆婆串好了台词,现在就是在跟她摊牌呢。
再看饭桌上的其他人的眼神,分明都早已知道此事,原来这出戏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心顿时如掉入了一个冰窟,这就是疼爱她的公婆,这就是敬爱她的小姑子小叔子,平日里与她夏等亲密,可一旦事情来了,他们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刻选择站在丈夫那边。
秋苹是个硬气女子,她坚持重申着婚书的条款,死活都不肯点头。如此僵持了半个月,公婆一家人一改往日的温煦,脸上寒得能掉下冰渣,每日在家里看见她,就如看见一团透明的气,视若无睹。
这天,她在酒楼忙了一日,回到家就看见,堂上的公婆身边坐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婆婆例行公事一般的告诉她,婚书上只写着不让她儿子纳妾,没写明不准娶平妻,,又孝顺又懂事,所以已做主让儿子娶红丽做了平妻,将来生了儿子就是嫡子。因红丽现在是二重身,在外面住着不便,因此先接到家里来住着,生了孩子后,再把婚宴喜宴一块儿办。
婆婆训斥秋苹,女子应当以夫为纲,以家为主,以后就不要再去酒楼抛头露面了,让她将生意交给两个小叔子打理,以后专心在家里帮红丽安胎。秋苹哑然,怪她抛头露面,从前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怎么不说。
然后,座位上女人站起来,向秋苹盈盈拜倒,流着两行泪说,求姐姐收留。没等秋苹说话,婆婆紧张地呵斥道,还不快扶起来。
三个月后,红丽小产,哭着说是吃了秋苹送来的甜汤。丈夫大怒,暴打了秋苹一顿,又抬笔写下休书一封,扔在秋苹脸上。休书中写明她犯了“七出”中的“不顺父母、无子、妒”,要她净身出门,什么都不许带立马走人,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
秋苹收好休书,不哭不闹,真的一文钱东西也没拿,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从前待如亲生女儿的公婆,三个被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叔小姑,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冷眼瞧着她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一步一拐地走远。
第二天,秋苹做了一件惊人的事。她捧着七年前的那张婚书,与新收到的那封休书,再加一纸诉状,把夫家一家告到了镇江府县衙。据说,当年这件案子轰动一时。
本朝素有惯例,若女子犯了“七出”,被夫家休弃,那么女方的陪嫁嫁妆一律由夫家处置,视情形发放给弃妇全部或一部分。如果弃妇犯了“七出”中的两条以上,夫家有权扣留她的全部嫁妆。但是,若夫妻因感情不睦,一方提出了和离,那么女方的嫁资,以及嫁资在婚后的盈利,全归女子所有。
五日后开堂,新科榜眼、县令卢大人亲自审理,夫家花重金请来了镇江最好的状师,而秋苹则是自辩自身。
升堂后,状师侃侃而谈,说秋苹犯了“七出”的不顺父母、无子、妒,还有谋害夫君子嗣的嫌疑,休妻合情合理,扣留她的嫁妆也是依例办事。
轮到秋苹说时,她直直跪在地上,波澜不惊地陈述,自古有“七出”,但也有“三不去”。女子无家可归,不能被休;和丈夫一起为公婆守孝三年,不能被休;之前贫贱,婚后富贵,不能被休。如今她符合“三不去”其中两条,因此不能被休。
旁的姑且不论,她嫁进夫家时,夫家只有两间茅屋,全家六口人,上至六十岁的公公,下至九岁半的小姑,每月只靠丈夫走镖赚得的五六吊钱吃饭。一个月里有半月只能喝稀粥、啃糠饼,夏天典当冬衣,冬天典当夏衣,家里没有隔夜之粮,公婆和小姑子饿极了,还要扮成乞丐外出乞讨,贫贱到了极致。
而现在,夫家成为镇江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产业超过两千两银子,日日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戴金玉玛瑙,富甲一方。这些完全符合“之前贫贱,婚后富贵发达”,因此他们不能休了她。
七年前,她把她父母兄长所留的遗产三百两银子,全当做嫁资带到夫家,与丈夫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并在婚书中写明“终身不得纳妾”。婚后,她一面在家侍奉公婆,抚养弟妹,一面在外经营酒楼生意,勤勤谨谨,未有一日懈怠。说她“不顺父母”,实在是荒唐。
七年来,公婆身体康健,餐餐加饭;两个小叔子都送进学堂读了五年书,如今能文能武,每人管理着两家酒楼,各定下一门好亲;小姑子年方十六,女红烹饪、弹琴下棋无一不会,上门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再说到门槛,夫家的两间茅屋,五年前换成一间四合院,三年前换成一所五进三出的大院子,今年又换成了独门独户的大宅子,占了一整条胡同。